杜小蠍

杜小蠍 5


「你說!」

杜知書轉過身瞪著林百川,臉上沒了刺青,但猙獰不輸給蠍子,指著林百川的手指上還繞著黑色的氣,七孔的血流未止,那一口白牙咬得喀滋作響,像是想要生吞下跪坐在他眼前的男子。

「說……什麼?」

方才回身切下女屍的首級已經是強弩之末的最後表現,林百川只能坐在那,胸口那大大的窟窿鈍鈍疼著,僵硬的身體已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氣,連思考似乎也都跟著鈍了起來……

「你為了這個臭女屍什麼都不顧了?甘願被雷劈也在所不惜?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覺?你知道我差點被你給嚇到暴斃?你說你到底怎麼回事?」

杜知書鬼吼鬼叫得嘴裡頭的血噴得到處都是,手指頭上的黑氣似乎也隨著他的怒意轉轉繞繞,忽漲忽縮的,只是這回他倒已經不太擔心那黑黑會暴走,他稍微有些掌握到操控這股力量的竅門了……

一心一意地念著惦著,為了某個人而焦急,為了某些事而憤怒,想要保護,想要獨占,想要他安然無恙,想要將他牢實地圈在自己的臂彎裡……

就這樣強烈的意念,全神貫注盡是為了他,意之所至,念之所往,那道封存在體內的強大力量就能夠隨心所欲地掌控了。

小魚乾說得沒錯,關鍵就是林百川,全都是為了林百川。

不能忍受林百川被其他誰給碰了,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行,所以他對小魚乾開轟。

不能忍受林百川身陷危險或受到傷害,就算那傷害是來自於杜知書自己也不行,所以他轟了蛇妖轟了女屍,還把自己轟得現下是渾身沒一處不疼,兩個膝蓋抖得不停,要不是因為一股怒氣撐著,他現在多半也只能和林百川一樣坐在地上一人一屍大眼瞪小眼了。

「你流血了……」彷彿完全沒有察覺杜知書的怒氣和體會他的心情,林百川愣愣地望著杜知書半晌,才吶吶地說出了一句話。

「……」杜知書嘴角抽搐五官歪斜,怎感覺七孔的血流冒得更洶湧了……

老子這一身不都是你的傑作嗎!?若不是你非幫這個八婆一把……結果看吧!好心的下場就是連心都被鬼給挖去了!

看林百川那一身的屍血,還有胸前那個窟窿,杜知書又是氣苦又是心疼……這麼大的洞,到底需要多少的蘑菇湯才能補得回來?

他蹲到了林百川的面前,用手掌抹了抹林百川臉上的血污,那一道道黑紅色的從眼眶淌落下來的痕跡,明明是血,看起來卻像是眼淚。

「你這不會是哭了吧……?」

「……有喔?」林百川有些困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張白皙的臉蛋被他那全是屍血的手一摸,更是整個一塌糊塗。

「不會是為了我傷心吧?」

「可能是。」

杜知書一聽,心花朵朵開,什麼生氣什麼憤怒頓時一飛而散,臉上的煞氣也和緩了,連那冒著血的七孔似乎也得到了強而有力的撫慰,血流立刻減了許多。

「別抹了啦……」

「師父說男子漢有血沒有淚,別讓他知道我哭。」

「好啦我不會告訴他啦。」杜知書拉下林百川不停抹著臉的手,隨口敷衍道。

奇怪,關他師父什麼鳥事?杜知書隱約有些覺得林百川說這話有些奇怪,不過他也沒心思多想,伸手把林百川的衣襟拉了開來,沒了衣物稍微的遮掩,那開在肉上的傷口看起來更加地怵目驚心。

那隻女屍被他轟了腦袋後,身體在不遠處晃了沒幾下就倒地不起,最後屍身化作一堆腐肉血水,而先前被林百川砍下來的那條手臂,也是同樣的下場,只手臂這一小灘裡有幾塊看起來還算新鮮的肉塊,估計是百川哥哥的心臟了,但也被捏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看樣子要拼回去也是不太可能。

真沒心臟了?

那這樣往後要罵他「黑心」、「壞心」不就沒譜?連「死沒良心」這句話講起來也嫌淒涼……

見杜知書一臉愁苦一直往自己的胸口瞧,林百川也忍不住低下頭往那傷口看去,除了流個不停的屍血,破裂透出的肋骨,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皮肉渣,就一個大大的洞……

「嚇啊!」杜知書突然大吼一聲,整個人往後坐倒,臉色發青。

「幹嘛?」

「你那個大洞裡好像有一張臉……人面妖!」

「你才人面妖,沒禮貌。」小魚乾的聲音從林百川的背後冒出來。

「……你在幹嘛?」

「不就跟你一樣,在看林百川這個洞啊,君從前頭看過來,妾從後頭看回去,夜夜思君不見君……」

話還沒說完,衣角就被一道黑色火焰噬上,很快得把他的衣服燒出了一個很大的破洞,一樣也是可以從那頭看過來,從這頭看回去……

小魚乾連忙往河邊跑去,一路冒煙伴隨著慘叫,也顧不得會不會游水,噗通就往河水裡跳。

「有烤鰻的味道……」

「操,什麼時候了還在想吃的?」杜知書把林百川那轉來轉去找著香味來源的頭給扳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傢伙有些愣頭愣腦的……

「傷口疼嗎?」

先前幾次嚴重的傷害都把百川哥哥給整得厲害了,像是上回少了條腿,他那傷得整個人暈糊糊的樣子,杜知書只要一回想起來,便覺得心裡難受。

這回少的,可不只是腿而以,是一身之主的心臟耶!

「看起來很疼,但怎麼好像又沒那麼疼……」

「……」杜知書瞪著林百川,後者正用手不怎麼俐落地摳挖著那個傷口。

這回,可真的非常不對勁!要是平常,林百川的回答一定是很明確的痛或不痛,不然就是根本不回答他,像這樣猶豫囉嗦的回答,完全不像是林百川的風格啊……

不會是傷到腦瓜子了吧……?

杜知書一臉狐疑地湊過臉去,先是把那張狼狽卻依然是漂亮的臉蛋仔細端詳了片刻,又伸出手朝著那顆腦袋東摸摸西摸摸檢查,那一頭烏絲被他撓得亂七八糟,卻也沒檢查出什麼破洞還裂縫……

看著林百川在那笨手笨腳綁著那條鬆掉的紅色髮帶怎麼也綁不好的樣子,杜知書更是起疑,難道是還有其他地方壞掉了?

一把扯過林百川,上下其手在他身上這邊摸那邊翻,林百川縮著肩膀扭著身子閃躲著,還不時發出嘻嘻的怕癢笑聲……

這絕對不可能是林百川!!那傢伙只會冷笑、輕笑、嘲笑、高深莫測的笑……這笑得這麼天真可愛無邪,害他看得渾身雞皮疙瘩的傢伙是哪位?

杜知書鐵青著臉,緊緊抓著林百川的衣領,咬牙切齒地低吼道:「你是誰?」

「我是林百川啊……」

那個「狀似林百川的不明東西」抬著臉一臉困惑地望著他,手還在頭髮上成效不彰地繞著那條髮帶。

「放屁!」杜知書氣憤地搶過那條髮帶,塞入自己的懷中。

一定是詐屍!像之前老爹那樣,被什麼妖魔鬼怪給附體了!髮帶是人家給百川哥哥買的!才不給你!!

髮帶被突然搶走,那個「狀似林百川的不明東西」蹙著眉抿著唇,一臉陰沉地瞪著杜知書……這個不爽的表情就稍微學得有幾分像,可是那陰沉凌厲的殺氣還差正牌的林百川那麼大一截勒!

「告訴你,如果你是林百川,那我就是林百川你娘!」

「我娘……」「狀似林百川的不明東西」聽了他的話之後怔了怔,那雙清亮的明眸凝望著杜知書片刻,性感的兩片薄唇微噘,有些委屈地說道:

「我娘怎麼說也應該不會是男的……」

「娘啊!」杜知書哀嚎一聲倒退三步,摀著心口一臉難以承受。

這是犯罪,是犯罪啊!!用那美美酷酷的百川哥哥的外皮作那什麼可愛無雙的表情啊?簡直比小魚乾還要可愛……杜知書滿身雞皮疙瘩的同時,心跳詭異地加快,連下面那青春小鳥也蠢蠢欲動想湊熱鬧的樣子……

這不是我的百川哥哥!

杜知書狂吼一聲,跳上前去和林百川扭打在一團,試圖想要將那裝在百川哥哥裡頭的妖孽給揍出來。那個「狀似林百川的不明東西」也不甘示弱,被壓倒在地上還不停地掙扎,一雙長腿也沒閒著,毫無章法地往杜知書身上亂踹一通……

「小兄弟,我來處理!」

打得正起勁的杜知書突然身體懸空被抓到一旁去晾著,只見鵬鵬阿叔飛快地念了一串咒語,伸出手掌用力往林百川的心口一按,原本還活蹦亂跳的林百川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往後倒去,再沒任何動靜。

「喂,你幹嘛!?」

杜知書大吃一驚,連忙衝上前去推開張鵬,蹲下身把雙眼緊閉像死屍一具的林百川緊緊摟住,一付誰敢靠過來他就要咬誰的姿態。

「就算他不是林百川,誰也不能傷害他!」

「我沒有要傷害他,而且……」鵬鵬阿叔一臉誠懇,口氣溫和卻表情凝重地說道:「他就是林百川。」

「欸?」

「讓你見見,把眼睛閉上。」說著,張鵬掏出了一張符紙從中撕成兩半,捏在掌心用力一揉,化成兩團螢光,一手一邊按上了杜知書的兩隻眼睛。

「可以睜開了。」

「……」

鵬鵬阿叔那雙粗糙的手像是在他眼睛外頭貼上了薄如蟬翼的片狀物,杜知書睜開眼睛,伸手摸了摸眼睛,卻什麼也沒摸到,一抬眼,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呆住了……

一點一點珍珠色的小光球,飄散在周遭的空氣中,包圍著他們。顆顆晶瑩透亮,仔細看會發現,這些小光球雖然飄得不規則,但皆以極緩的速度從他們所在處往周邊擴散。

而這一切,卻是在張鵬為他施了法術之後才看得見的。

「這……是什麼?」杜知書不自主地將手伸向天空想要抓一兩顆小光球來瞧瞧,可是明明看起來有形狀的東西,卻從手掌穿了過去。

「方才,我給林百川下的咒,是為了封住他的魂魄。」

「封魂魄?」所以說,百川哥哥還在那個身體裡囉?杜知書鬆了口氣。

「殭屍的軀體受到了太嚴重的創傷,就無法在當作魂魄的容器。特別是像這樣開在心口上的傷,一般的殭屍恐怕早就魂飛魄散。」

「……」聽到魂飛魄散四個字,杜知書才剛鬆懈下來的情緒又緊張了起來。

「可小兄弟你的靈力特別強,所以在第一時間他的魂魄沒有飛散,但也會逐漸一點一點的流失掉……」張鵬邊說,邊指著那四周飄散的小光球。

「啥?這些?這些是百川哥哥的魂魄!」杜知書一聽,嚇得他自己的魂魄差點也沒飛出來了,趕緊伸出雙手拼命地抓著,想多少抓一些回來,可不管他怎麼焦急怎麼抓都抓不到半點。

「用這種方式是抓不回來的,就算抓回來了,放進去也還會再飄出來的。」

「那……那怎麼辦?少了那些魂魄會怎樣?」杜知書看著那些飄來飄去的小球,心急如焚。

「就像你見到這樣。」

「變……可愛了!?」

「……這麼說吧,一個人的思考想法,他所作的一切決定,那些稱之為智慧的東西,其實是分作兩部分,一部份是生來的,一部分是學來的。生來的那一部分,是多少就多少,不會增加。學來的那一部分,隨著年歲和經歷一點一點累積,越來越多,而這兩者會一起凝聚在魂魄之上。」

「……」這說法杜知書也聽過,他聽說那些生來是痴兒的人多半是投胎時遺落了魂魄才變成那樣,但,那和林百川變可愛有什麼關係?

「因為魂魄部分散失了,所以累積在上頭的智慧,也跟著散失了。」

「啊?」

「你說的可愛,說好聽點,就是像個孩子一樣。可是明明是大人的身子卻裝放著孩子的心智,說難聽點,就是智能不足……」

「啊啊?」

「所以,雖然他還是林百川……」張鵬指著杜知書抱在懷中的美人,還是一臉誠懇,卻說出了讓杜知書差點沒暈倒的結論:

「可卻是個兒童版本的林百川。」

「……」兒童啊……杜知書緩緩低下頭,望著摟在自己懷中、那早已熟悉的身軀,讓他著迷的味道,怎麼看都看不厭的一張臉……

其實他很清楚,不管林百川變成什麼樣子,是兒童也好老頭也好,是人是屍也好,就算哪天他不小心成了魔,在自己的心中,都難以割捨吧。

只是有些傷心的是,這樣兒童心智的百川哥哥,恐怕再不會像從前那樣,在他傷心哭泣的時候安慰他,在他臨危受難的時候保護他,在他寂寞的時候溫柔體貼地呵護他……

兒童版的百川,會用什麼態度來對待他杜知書?他還記得兩個人之前的這份感情和牽掛嗎?他記得他對自己說過的喜歡,還有承諾過的不棄不離嗎?他……

「他還會記得我嗎?」

「記憶也是智的一部分,以他現在的狀況能夠記得你多少我不敢說,但你放心,不是沒有恢復的辦法,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我這咒術只能封個一日,一日之內你若沒有護住他的元神,稍微修補他的身體,他的魂魄還會繼續消散,最終屍體大僵,魂飛魄散。」

「不要!怎……怎麼辦?」

「老辦法。」

「內……內服外敷?」在長輩面前講這個,杜知書蒼白的一張臉微紅了起來。

長輩卻搖搖頭,老臉絲毫不紅地說道:

「這情況嚴重,用親的還是用敷的恐怕都不夠力了,需要內部作業。」

「啊……?」內部作業……張鵬阿叔用那敦厚純樸的表情說著這麼下流的用詞,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尷尬。

「最陽的氣,會隨著出精時一起帶出,但就只存在那一瞬間,很快就會消散,因此你一定要內部作業,把握那一瞬間……」

說著,鵬鵬阿叔很和藹體貼,還怕小晚輩不懂,伸出兩手,右手單指指了指杜小蠍,左手用食指和拇指箍了個圈圈指著他懷中的林百川,然後把右手指頭伸入左手圈圈中,進出進出,進進出出……

「噢……」看著張鵬那張黝黑善良的臉帶著鼓勵的微笑,一派純良的表情,手上卻毫不馬虎地作著低級的暗示……

杜知書心想,這阿叔要不是習慣這事到了就像是吃飯拉屎的程度,就是被那對淫穢雙生子給教壞了……

「切記,越多越好。很可惜我那也有兩個孩子要進行內部作業,沒辦法協助你。」

「心領了……」杜知書下意識把林百川摟得更緊,他家的百川怎麼能讓其他人碰?您還是去忙你的吧阿叔……

緊接著,阿叔交代了如何把散失的魂魄招返事宜後,一夥人就地解散,杜小蠍抱著他家百川,張鵬帶著他家南北,各自找地方去進行內部作業了。

杜知書回到了老爹那個小村落,仗著先前收妖除魔制伏殭屍和那麼幾場喪事的功德,純樸的村民出借了一間空房給他,也沒人敢過問小天師身上背著那頭是活人還死屍,還很親切地幫他備了晚餐。

只是杜知書沒空吃那啥晚餐,阿鵬叔說他只有一天的時間,而且還要越多越好……他奶奶的光是琢磨著該從何著手,就想掉了一頓飯的時間……

向來只有殭屍姦他,沒輪過他姦屍的份,在床上被殭屍照顧得總是舒服,於是一開始想要絕地大反攻的那點小小不平衡早就不知道飛哪去,現在老天給他機會證明他也是堂堂男子漢,可他卻慌得連要先脫上面還是先脫下面、先脫對方還是先脫自己都拿不定主意……

好不容易搞定了脫衣服的事情終於把一人一屍剝得光溜溜之後,光溜溜的他站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光溜溜的百川哥哥,又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渾渾噩噩地爬上了床,摟著林百川毫無章法地又親又抱的,要對著一具冰冷的屍體有反應實在強人所難,好在百川哥哥就算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也是一具漂亮又性感的屍體,又是杜知書一直擺在心尖上的對象,所以很快的,這樣亂七八糟拙劣的親吻摩擦也讓他把火給升起來了。

就這麼一股作氣,開始進行作業吧!杜知書從林百川的身上翻了下來,抬了百川哥哥那兩條白皙的長腿,對準了就要進去,可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於是又把手中的白腿給放了下來。

這樣什麼潤滑都沒作頂進去,肯定會疼的……現在他是個無知無覺的屍體一具當然不疼,但要醒來後疼怎辦?杜知書沒忘記自己第一次被林百川給強了之後,那屁眼開花的慘痛經驗,而且百川哥哥細皮嫩肉的,說不定裡頭也特別細嫩,要是不小心捅壞了怎辦?

接著他又想起了在棺材裡的那一次,自己的小小蠍差點就真的成功的鑽入百川哥哥身體裡的那次,想起了林百川那難受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堅決的神情,當時杜知書只覺得那是林百川對自己的歉疚,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明明就是深愛到義無反顧就是顛倒了畢生的信念也不罷休的堅決,為何自己當時就這麼瞎,一點也都沒體會出來呢?

光這麼想著,林百川都還沒疼,他自己就幫他疼了起來,餘光瞥向他開在心口上的那個大洞,杜知書臉上的潮紅退盡只剩下一臉慘白,伸手摀著自己的心口,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作傷在他身,疼在己心。

「對不起……」杜知書攢著林百川那雙冰冷的手,眼淚直流。

於是後來整場包括潤滑和之後的作業,都是在哭得唏哩嘩啦的情況下完成,杜知書恐怕是史上第一個操人還搞得像是被操那樣痛哭流涕傷心欲絕的男子漢了……

更慘情的是,為了要讓他那本來就不怎麼爭氣的青春小鳥保持清醒進行持續作業,杜知書裝滿腦袋的,全是過去林百川怎麼吻他弄他摸他操他的旖旎畫面!閉著眼睛,前頭捅著男人卻幻想著自己後頭被這男人給捅著的銷魂感受……恐怕他也是史上第一個需要靠性幻想被人插屁股才有辦法舉起來操人的男子漢了……

就這麼一邊哭一邊性幻想一邊作業,從天黑到天亮,從天亮又到天黑……一日過去,中途睏到不行就小瞇一下,餓得沒力了就隨便扒幾口冷掉的飯菜,然後把握時間,繼續努力。

也不知道有沒有達到鵬鵬阿叔所說的「越多越好」的份量,只知道自己努力到最後腰都挺不起來,青春小鳥也乾涸疲軟陣陣抽痛,快成了青春死鳥。大腿根部瀕臨抽筋,渾身傷口都叫囂著疼……

杜知書頭昏眼花,視線模糊,最後也不知道怎地眼前一黑,再拉不回意識了。

這下他又多了一樣史上第一……第一個操人結果把自己給操到暈迷的男子漢……

昏睡中,感覺有什麼冰冰冷冷的東西在他的臉上滑來滑去,干擾著他的睡眠。杜知書低嗚了一聲,無意識地扭著臉想擺脫那擾人的東西……然而下一刻他睜大眼睛,睡意全消。

怎麼就這樣睡過去了!!?一日過了!?那百川哥哥……

連忙把頭從床板的方向扭過來,剛好和那雙清澈美目對個正著。

「呃……」

現在是什麼狀況?成功了嗎?還能這樣睜著眼望著他,還能用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應該就是元神安好,沒有大僵也沒魂飛魄散了吧……

「你的臉……」

「嗯?」

林百川一開口,杜知書就緊張了起來。

「這蠍子是畫上去的嗎?先前怎麼沒有?」

「……」杜知書吊得老高的心,突然一下子往下沉,幾乎要摔到地上爛成血灘了……

果然,他不記得我了……他對自己的記憶八成最多只延伸到被張鵬拍暈前的那時,他所謂的先前,也不就只是一天前的記憶了,那時他臉上的蠍子還團在手中沒回到臉上。

自己和林百川那麼酸甜苦辣的一段,就這樣沒了?

「你要壓在我身上多久?」

「……」正在感傷之際,被林百川輕輕推了幾下這才回過神來。

被他這麼一提醒,杜知書才驚覺自己還騎在人家的身上,竟是就著這樣幹到一半的姿勢難看地暈睡過去……有沒有這麼丟臉的啊?

杜知書一驚,趕緊撐起身子想要退開,但頭一低,卻發現了讓他更為驚嚇的事……

他的犯罪證據還夾在百川哥哥的身體裡頭,棒被洞夾得緊緊,洞被棒塞得滿滿,外頭糊著被擠出來的白色黏狀物,那情色無邊的畫面讓杜知書的青春死鳥登時復活,往洞內掙扎了抖了幾抖,於是乎那洞洞被塞得更撐了。

抬起臉看,林百川半靠坐著,也是一臉古怪愕然地盯著他那下半身瞧……

要死了,忘記現在的他是個孩子……一個孩子睡覺起來發現自己被串在男人身上,怎不嚇得半死,肯定會留下陰影的!

杜知書連忙想將棒子給退出來,可是已經長大的棒子牢牢實實地咬合著那緊緻的洞穴內壁,這麼稍稍摩擦了一下,一陣強大的酥麻快感立刻竄了上來,杜小蠍嚇了一跳,趕緊又把退出來的那截送回去,這一頂,卻聽身下那孩子低悶悶地呻吟了一聲……

「……」

過去在這檔子事上,向來只有他杜某呻吟浪叫喘息的份,百川哥哥從不隨便發出這種不三不四的聲音,身為死人連喘息也不會,整一個就是頂天立地的硬派作風,方才這麼一聲低吟,聽得杜知書腦門一熱,骨頭都化了,要不是已經搾到庫存消耗殆盡,光是銷魂的一聲就足以讓他射了……

他心跳加速地望著林百川,後者雙臂向後支著半抬的身子,雙腿大敞,低垂著睫毛,還盯著那交和之處看著,咬著下唇,蹙著眉頭,一臉迷惑又難耐的傻樣。

這傢伙直挺挺地躺在那不動就夠美的了,現在又配上了誘人的表情和姿態,更是妖孽得讓杜知書整身子的血液都往下衝……

然而,一整日的辛苦作業失精過多,身上的傷口也放了不少血出來,加上一天下來就只吃了那麼幾口飯……杜小蠍的腦袋當場被抽空,一陣天旋地轉,兩眼昏花,四肢發軟撐不住身子就往後栽,竟整個人摔落到床下去,連著他的小鳥也就這麼生生的拔了出來一起隨著主人摔了……

傷乏的身子撞在泥地上,疼得杜知書當場滅火,他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想著,要是平常這情形,林百川定是立刻焦急地把他從地上撿回床上去寶貝了……不,要是從前的林百川,根本不可能讓他有從床上摔下來的機會。

他閉上眼睛,忍著湧上鼻腔那酸澀的感覺,他沒那個臉在一個孩子面前說哭就哭……

忍著忍著,忽然一隻涼冷的手扯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拉回床上去。

「摔那麼大的一聲,你不痛嗎?」

「……」

說不定,林百川沒幼得那麼多……

「原來沒黏住。」

「啊?」

「我剛嚇一跳,以為我們兩個糊在一起了,還在想著以後要怎麼拉屎……」

「……」

看著林百川張著雙腿,又低頭端詳著他自己那黏糊糊的洞,還好奇地用手指去探……杜知書真恨不得方才那一摔乾脆把自己摔昏算了……

連這事都傻,看來,林百川幼得比他想像中的還幼……

「這漿糊嗎?」

「糊你的頭,這是藥!」杜知書有點莫名其妙的生氣,拍開林百川的手指,伸手把那些漿糊挖抹了滿手,再往他胸口那稍有癒合得小了點的口子抹去。

老子賣命弄出來的東西,一點都不能浪費!

「那你剛那是在給我喂藥?」

「對,你傷得不輕!」

「那……」林百川想了想,突然就把自己還沾著白濁的手指往杜知書嘴裡塞去……

「你做啥啊!?」杜知書被他塞得滿口腥味,一想到那腥味是自己的味,忍不住乾嘔了幾下。

「給你吃藥,你看你,也傷得不輕。」他指著杜知書一身傷痕累累。

「……小朋友,藥要對症的。」

「那你去弄些對症的藥,我幫你塗了吧。你這些傷口,看起來挺嚇人的……」

孩子不懂得心疼的意思,只覺得杜知書哪些傷口看著看著,一整個讓他不舒服。

杜知書卻是懂得,那潛藏刻劃在林百川骨子裡的溫柔,那專屬他杜知書的溫柔……就是記憶裡已沒了杜知書這個人,那份溫柔卻依然不聲不響地運作著。

察覺了這點,杜知書似乎沒那麼生氣了。

厚著臉皮和村民要了桶熱水、乾淨衣物和傷藥,杜知書先是把林百川弄進了那桶水中,拿著布巾仔細地幫他擦頭擦臉擦背……他家漂亮的林百川,就算是變成兒童了,也捨不得看他這樣灰撲撲黏糊糊一身狼藉。

林百川趴在桶緣盯著他直瞧,那眼神充滿了探究的意味,整一個好奇兒童的模樣,偶爾杜知書不小心和他對上眼睛,他便露出天真友善的笑容,八成是把他當成了個好哥哥了吧……

杜知書默默地低垂著頭避開了那美得無暇卻又純淨得無邪的笑容,笑是熟悉的,可笑意卻是陌生得叫人心酸。

「我知道你是誰了。」

「啊?」

一句話又讓杜知書立刻抬起了頭,睜著眼張著嘴,一臉期待巴望的傻樣不自知。

「你是我最喜歡的人對吧?」

「……」真的想起來了!?杜知書激動得眼都泛淚了……

「師父說,那個光著身子在床上抱在一起的叔叔,就是他最喜歡的人。所以剛才我們那樣光著身子在床上抱在一起了,你肯定是我最喜歡的人。」

「……」杜知書難過得雙眼繼續泛淚……

他娘的哪門子的師父,這樣教孩子的?

「你對我這麼好,給我餵藥又給我洗澡,是不是因為我也是你最喜歡的人?」

「……」

杜知書含淚望著林百川那張美美的臉蛋,白皙如玉沾著水珠子濕漉漉的,那雙含著水凝望著他的眸子也濕漉漉的,微微上揚的唇也濕漉漉的……他忍不住湊過臉親了上去,又舔又吸地蹂躪著那張說著沒良心的話的粉嫩雙唇。

管他兒童啥的……老子就是要猥褻兒童!

深吻好一陣他才鬆開唇舌,看著被他吻得合不攏嘴,一臉不解困惑望著他的孩子,杜知書沒好氣地說道:

「對,老子就喜歡你這沒心的死鬼,喜歡得要命,喜歡到簡直想把你給吞到肚子裡去,懂了吧?」

「懂。」

下一刻,兒童以更猛烈的氣勢將小道士哥哥猥褻了回來……杜知書只覺得自己的那兩片唇和舌頭差點沒被啃去吞了。

這孩子真是好學,舉一反三啊……

難怪長大了會這麼賢慧能幹,杜知書被吻得雙腿發軟,掛在桶身邊,迷迷糊糊地想著。

親吻這件事情,說來他倆的孽緣就是從它開始的。當初也不知道是卡陰了還中邪,竟會往死屍的嘴貼上去……

難不成自己一開始就被這死人給誘惑了,操屍術什麼的究竟是實用取向多一些還是只是個藉口,杜知書自己都說不清了,但無論如何,能夠擺脫一直以來的寂寞,真是太好了……

結果,就這麼一路吻來,親著親著卻分不開了,嘴巴黏上了,心也在不知不覺的時候黏上了……唇齒相依之時,彷彿他倆之間所有的距離都被消滅,沒有生死之別,沒有分離,沒有那些莫名的惶恐,對於不可知的未來……

就像現在,粗魯的動作絲毫不溫柔,毫無技巧可言的蠻幹更找不到一點纏綿情調,又疼又麻澀的感覺,杜知書懷疑這到底是在吻他還是在撕啃他……可是他卻捨不得推開,直到血腥味溢滿了整個口腔,他依然緊緊扯著洗澡桶的邊緣,緊緊閉著眼睛,拼著就算被啃掉了的下場也不願逃開。

他要的,早就不僅僅是擺脫寂寞這麼簡單的事了,揪著他的心的,是一種更深沉、更迫切的渴望……

可那咬人不放的小鱉孩,卻在杜知書決定豁出去的這時,突然鬆開了嘴,杜知書身心都沒準備,就這麼張著嘴呆呆掛在桶緣,嘴角邊唾液血絲都流著卻不自覺。

「還是算了。」林百川坐回了熱水中,用一種看似懊惱又煩惱的神情望著杜知書,半天,才扁著嘴說道:

「把自己喜歡的人吃掉了,那還找誰喜歡去?」

「……」杜知書臉都綠了……原來剛才這傢伙,還真的打算把自己給生吞了!!

小孩子……還真的不能亂教啊…….

「喂……」百川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把臉往前湊,嚇得杜知書以為自己又要被生吃了,手一鬆一屁股落到地上去。

「幹嘛?」

「你的名字呢?」

「……我沒名字。」杜知書愣了片刻,有些賭氣地說道。

連名字都記不得,還說什麼喜歡呢。

「那我怎麼叫你啊?」

「……」杜知書低著頭,一臉悶。

「小蠍?」

「……」聽到那熟悉的稱呼,杜知書抬起頭來望著林百川,眼神裡有驚愕有懷疑。

這傢伙不會是裝傻來騙我的吧……說起來杜知書又想起了林百川的前科,能夠一路那樣裝僵裝硬裝聾作啞,現在要裝得像個小鬼也不是難事吧?

想到自己這麼辛苦又焦急,但連對方是不是在玩笑他都搞不清楚,杜知書一陣心酸,忍不住紅了眼睛鼻子,委屈的淚水頓時裝滿了兩個眼眶。

「你幹嘛哭啊?男子漢大丈夫的……」小百川皺了皺眉頭,撈了桶子裡那條濕漉漉的毛巾,粗手笨腳的隨便擰了幾下,邊扔給他邊抱怨道。

「……」杜知書接過那條還在滴著水的毛巾,心中不知道是放心多一點還是傷心多一點。

那熟悉的眸子裡沒有熟悉的疼惜和不捨,滿眼單純又直接的不解和困惑扎得杜知書有些疼。

「小蠍不是你能叫的,至於我叫什麼,你忘了,就自己慢慢去想。」

和孩子計較……未免太孩子氣?可杜知書就是忍不住嘔氣。

「誰稀罕。」林百川白了他一眼,閉上眼睛繼續泡他的澡,就那微噘的唇和鼓鼓的臉蛋,透露出少爺他那不爽的心情。

這模樣,杜知書可十分稀罕了!百川哥哥那什麼狠腳色,不生氣時淡淡然沒人看得透他在想啥,發起怒來陰惻惻地殺氣十足……這般倔橫使性子的小樣子,簡直是絕唱啊……

他樂呵呵地瞇著眼,坐在那認真看用力看,打算把他觀賞得夠本。

小百川是缺了點智慧但沒缺神經,任誰被這樣當猴子盯著瞧久了也不自在,他睜開眼睛,眉心蹙著,卻難掩好奇地問道:「你看什麼?」

「看你啊。」

「看我幹嘛?」

「看你不行嗎?又不是姑娘,是害羞還怎樣?大不了我負責娶回家唄。」

「……」

林百川的成長背景中,除了師父,就再也沒其他的手足友伴,師父是長輩,雖是如父親般的親,但總不會這麼不三不四地跟他交談,像杜知書這樣低水平的流氓對話,小林百川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他……

看著林百川被他隨便一句話堵得無言以對,杜知書更是樂歪了,想過去他倆之間向來只有他被堵得說不出話的份,那個總能講出讓人牙癢的話的林百川,終於也有吃鱉的一天啦?看來,放冷箭說渾話這本領,還真是後天養成……

林百川又白了他一眼,一時也真找不到話來回嘴,只好緊抿著唇,閉上眼睛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

哈,這裝死裝冷的死樣子,卻是先天俱來……

「小祖宗,我說你到底要泡多久?輪我了吧。」

再泡,屍體說不定會泡爛勒……不過這句杜知書倒是挺厚道的沒說出口,看起來小祖宗還沒發現他已經死了,一個孩子對自己成了一具殭屍該怎麼作想?杜知書決定還是別那麼快提醒他。

「很久沒洗過熱水了,舒服呢,讓我多泡一下……」

「不然你平常都洗冷水?」

「師父說,冷水對身體好,除了生病,師父不讓洗熱水。」

杜知書聽得有趣,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林百川從來沒提過,他甚少提到自己過去的事,就算提了,也是真假難辨馬虎帶過,現在回想起來,杜知書真覺得自己完全不知道林百川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有著什麼樣的童年,是怎麼長大的,又是怎麼死去的……

他遇見他時,他就已經是個殭屍了,一個話不多,武功其高,什麼都會做,性子有些涼冷古怪,但卻對他溫柔體貼到了極致的死屍……怎沒好好地想過這樣一個難得好屍究竟是怎麼養成的?

少了魂魄像個孩子的他,倒是沒那些城府,問啥答啥口無遮攔,這莫不是老天賞他最好的機會來探探這傢伙的底細??

於是他緊接著又問道:「你師父對你好嗎?」

聽他開口師父閉口師父的,這師父,肯定是人生中最關鍵的角色了。

「不然呢?」林百川睜開眼睛,一臉疑問地望著杜知書:「這世界上哪個師父不對徒兒好的?」

「……」杜知書想起了他自己的師父。

「你師父對你不好嗎?」看杜知書臉上一閃而過的黯然,於是林百川便接著問道。

「馬馬虎虎。」

「你身上的傷是你師父打的嗎?」小孩的聯想力就是那麼豐富。

「……不。」嚴格來說,這一身傷應該算在小祖宗你頭上。

「你師父沒給你飯吃?」小孩的觀察力也好,水靈靈的眼睛轉啊轉,把杜知書那沒幾兩肉的消瘦樣子從上而下掃了一眼。

「……」扯到哪去了?不是在套林百川的底細嗎,怎麼套著套著換套到他杜某身上了?

「你師父那麼壞,乾脆不要了。我來當你師父吧,我會對你好,做好吃的給你吃……而且我武功很好的,有我罩,沒人傷得著你。」

「哈哈,可你不是已經做了我最喜歡的人了,怎麼還能做我師父?」

「這樣嗎……」小童腦一時之間理不出「最喜歡的人」和「師父」這兩個角色有什麼衝突,歪著腦袋,還真的一臉認真苦思著。

「當然是這樣,如果你當了我師父,就不能和我親嘴和光著身子抱在一起了,那樣是犯法的。」杜知書忍著快要穿肚皮的笑意,板著一張臉嚴正地說道。

真是太好玩了……難怪人類就愛子子孫孫的,小孩子實在是太天真太可愛了!

二十幾歲的青年杜知書,已完全墮落在逗弄兒童的無聊趣味中……

「那我不做你師父了。」林百川看了杜知書一眼,咕噥道。

雖然眼前這人看起來又髒又瘦又長得不怎麼健康漂亮,但一想到從此再不能像剛才那樣親暱地抱著親著,就無端地覺得不開心……簡直比某次因他不專心練功於是被師父懲罰一整個月不准吃炸蟋蟀還來得更不開心!

「你就這麼喜歡和我親親抱抱啊?」

「比炸蟋蟀喜歡……」

「什麼炸蟋蟀?」

「我最喜歡吃的東西,喀滋喀滋的。」

「……」死小孩,竟把老子和食物拿來相比了……是說,美若天仙的百川哥哥,最喜歡吃的東西竟然是噁心吧唧的炸蟋蟀!?還喀滋喀滋勒……

嘿嘿,等他回魂之後,非炸一大盤蟋蟀端到他面前,看看他那總是淡淡定定的面容上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

說到心中好吃的,林百川不禁抽著他那直挺秀緻的鼻子嗅了嗅……

「喂,你好臭。」

「啊?」杜知書舉起手臂,自己聞了聞,差點沒吐出來。

靠,一兩天沒洗澡,泥裡來血裡去的,外加床上勞力了一日那麼辛苦,乾掉的汗水精水混合著乾掉的泥水血水,那一個酸臭啊……

「操,起來了,換我洗!」說著伸手要去把水裡的那位給拎出來。

「再泡一下啦!」一身細嫩的皮膚泡了熱水,更是滑如凝脂,扭來掙去地杜知書怎麼也沒辦法將霸著澡桶的林百川給拖出來。

「給我出來!」這時,就要拿出長輩的威嚴了。

「不然你進來吧,一起洗。」

「一個桶子怎麼擠兩個人?」

「行,我讓讓就行。」說著他開始往桶邊縮,勉強讓出一個小到不行的空間,邊縮還邊奇怪,自己怎麼好像長大了一些,手腳都變長了……

「太小了吧。」杜知書比了比那個空兒,再比劃比劃自己的長寬。

「不然,我用縮骨功吧,我可以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

「別!別!」看著林百川扭脖子甩胳膊就要運功,杜知書連忙驚叫阻止。

心智變小的林百川對杜知書來說已經夠噩耗了,如果連身體都變小了,杜知書怕他當場打擊太大痛哭失聲,未來恐怕會留下陰影……

「那快進來啊,快啦。」

「進去就是了……」

這下,杜知書又有新的體認:要和小鬼比固執,省省力氣,別浪費時間了吧……

他先用毛巾沾了水抹了抹身上的髒汙,然後一腳往那桶子內空處跨入,可一進去,就發現事情不妙……那個所謂的空處,也就是只水面上空著了,林百川那雙長腳根本就還盤在水底下,杜知書根本站不住腳,身子一滑,整個屁股就往林百川的滑嫩嫩的大腿坐下去……

林百川不知道是癢還是覺得重,雙腿向後微縮,身子就往前傾了些,而坐在那雙大腿上的杜知書被這麼一帶,反而往後晃了晃,結果前胸貼後背,兩個身子就這樣黏上了。

小小空間,膚貼膚髮纏髮的,濕濕熱熱,滑滑膩膩,杜知書腦子被那蒸蒸水氣和一瞬間的曖昧味沖得暈神了,攙著桶緣慌忙地想爬起,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從後方緊箍住,兩個身子貼得更密了……

「放……放……」腦子幼了,但身子還是個堂堂大男人……大男屍,杜知書的掙扎在百川小俠的制伏下,微弱得根本蚍蜉撼樹……不但沒半分動搖,還把自己掙得氣喘吁吁,呼吸困難。

「不准起來!你進來時擠掉一堆水,現在要是出去了,水就不滿了!」

「……」聽起來合情合理,但完全不足以說服一個大男人被以這種姿勢困抱在狹窄到連手腳都無法伸展的桶子裡啊……

「我的少爺,大不了我再去幫你要些熱水好不好……」

杜知書苦苦哀求道,這麼膩在一起磨來磨去的,林百川那向來涼冷的肌膚在熱水的浸泡下溫溫潤潤的有著活人的溫度,摟得杜知書心猿意馬的,前頭的青春死鳥在那顫啊顫的,半死不活想舉又舉不太起來,先前過度使用,現在稍一充血就感到刺痛不已……

「你這人怎這麼囉嗦?泡個澡也有這麼多意見。」

不放人就是不放,箍在腰上的那雙手還更緊了,杜知書一雙肘子下意識地往後頂著抗拒,一顆腦袋也在那扭啊扭的,結果肘子蹭在林百川的胳肢窩,一頭亂髮掃在他頸子上,搞得他騷癢不已,忍不住咯咯輕笑。

啊哈,怎忘了這傢伙變小以後就很怕癢?杜知書找到了門,當然不放過這機會,拼了命就是往後擠,全朝著那幾個特別怕癢的部位招呼去,林百川卻也不甘示弱,邊笑邊扭著身子閃著杜知書的低水平攻擊……

鬧了半天,水都潑了半桶出來,小孩耐性也磨得差不多了,脾氣一上來,發狠往前一推,抓住他兩隻胳膊往後一扭扣在背上,使勁將他整個身子壓在桶子邊緣讓他動彈不得。

「喂,喂……」

杜知書的那丁點小雞力氣當然不是林百川的對手,這麼雙手動彈不得被壓制住,幾乎像是被釘在桶子上的姿態讓他感到有些危險……

果然,危險的念頭才浮出小小一點,背後尾骨的地方卻感覺被大大一根抵著……

媽呀要死了,擦……擦槍走火了!

「好奇怪……」林百川困惑地低著頭望水裡瞧……

「你……你喜歡吃幾分熟的炸蟋蟀?」杜知書趕緊轉移話題。

「炸到出湯囉……喂,我下面……」

「乖,等等給你炸一大盤!」

「可是下面……」

「別再磨菇了,咱趕緊起來,去抓蟋蟀!」

說什麼也得把這苗兒給壓下去啊!!不然小孩玩大槍,老子肯定會被弄死的……杜知書把活命的希望都寄託在蟋蟀上了,然而這小祖宗卻出乎意料地難哄……

「你認真聽我說好不好?別那麼貪吃!」林百川吼道。

「貪吃……」好冤枉啊……老子再貪吃也不會想吃蟋蟀啊……

「下面怎會突然長大了?」

「等等就消了……」

「是不是因為有什麼……需要??」

「是。」上道呢孩子!連「需要」兩字都揣摩出來了……老子本人可還是到了一兩年前才知道人生有這種需要呢!

「是不是因為你身體不舒服了?」

「欸?」

「是了,師父每年三節前夕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整個人呆呆傻傻的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病,但只要那個叔叔來給他餵藥後,就會康復了。」

「哈哈……」

你師父犯的不是病,根本是思春吧??而且還是思著被捅屁股的那位哈哈……杜知書被這意外聽來的八卦給逗樂了,但轉念一想自己不也是被捅屁股的那位而且現在正面臨著被捅的危機,於是又笑不出來了。

「我剛順手幫你把了脈,你身體真的不好呢,是不是因為你有需求,我下面才會長大?因為你是我喜歡的人?」

「不……」是哪個王八蛋亂教的啊!?

「如果你生病了,就算有一大盤的炸蟋蟀擺在眼前,我也吃不下的。」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那就別再磨菇了。」

「不……」才一鬆懈就被偷襲了!

「好痛喔……」

「啊啊……」我才痛啊……

「你很難受嗎?」

「唔……」廢話,光是靠水的潤滑根本不夠啊……

「那我快點餵,讓你趕緊好起來!」

「呀……」別,別那麼快……

「啊,到底了。」

「……」被強大的一頂頂得一口氣喘不上來,杜知書眼睛一花,身子一軟,沿著桶壁就往下滑。

「喂?」怎麼看起來像是病得更嚴重?小孩關懷心切,趕緊倒車,再更用力地補上一頂……

「唉喲!」杜知書慘叫一聲,滑落的身子又被頂回桶緣,渙散的意識也被帶了回來。

「你到底哪疼啊?跟我說啊?」

「……」除了破碎的呻吟,還說得出什麼才有鬼……

看杜知書除了兩頰不太健康的潮紅外,一張臉蒼白得像死人,滿臉是洗澡水混著汗水,微張的嘴吐著混亂的氣息,連淚水都擠出來了,軟綿綿的身子還不停往水裡滑去。

小百川看他那病蔫的模樣,慌得六神無主,趕緊放開杜知書被扣在身後的雙手,改扶著他的腰撐著他的身子,卯起來拼命地抽送,一次比一次用力地頂著,努力地餵著藥,一心只想讓他好起來……

「不是餵藥就會變好嗎,怎麼感覺你病得更重了?連走路都不行了……」

背著昏睡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的杜知書,林百川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著,連晃都不敢晃得太大力就怕把這看起來簡直像去了半條命的愛人給晃死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杜知書摟著林百川的頸子軟綿綿地趴靠在他背上,屁股很疼,心中悲憤,卻不知往哪發洩……

「難道是不夠嗎?」林百川停下腳步,微傾著腦袋自言自語說道。

「很夠!」杜知書用手中的水瓢輕敲著那顆智能不足的傻腦袋,咬牙切齒說道。

「我擔心你。」繼續走了一陣,前頭的人突然悶悶地低聲說道。

「……」杜知書用手指輕輕插進那一頭黑亮亮的髮絲裡,揉著那一大一小的兩個旋兒……兩個轉的孩子擰,倔強固執,就算沒心了,還非得關心著人,就算沒記憶了,還那麼執著著一份思慮在同一個人身上……

總是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溫柔沉靜包容著他所有任性的那個百川,和這個以為他快死了哭得雙眼紅腫梨花帶淚的百川,其實並沒有很大的不同。

杜知書把水瓢蓋在自己頭頂上,空出手掏出了那條紅色髮帶,再一次地幫他繫上。

「到了,放我下來。」

站在樹林子下,杜知書瞇著眼望著那像是孤魂野鬼般四處飄盪不知所往的珠色小光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比那天看到時黯淡了些……他趕緊掏出符紙寫了林百川的名字和生辰,把兩個疊在一起的水瓢分開倒扣在地上,將符紙貼在水瓢的底部。

「好了,可以開始……喂,你幹嘛啊?」左手右手拎著木水瓢,杜知書正想把其中一把遞給林百川,卻見小少爺在樹下寬衣解帶了起來……

「啊,不是要來洗澡的嗎?」

腰帶和褲子已經扔在腳邊,衣衫左右敞開露出了皎白的胸膛和一雙漂亮修長的腿,小孩扯著褪了一半的衣領愣在那無辜地望著他,月色鋪灑在那光潔的肩頸和鎖骨上,盈潤得彷彿透明了般曖曖含光。

「……嗯,洗澡。」杜知書吞了幾口口水,有點艱難地說道。

那具漂亮的胴體,就算已經看了無數遍了還是那麼性感那麼具誘惑力啊……特別是那麼一派純真毫無芥蒂地自己把自己脫光光的樣子……杜知書下意識地把手中的水瓢移往兩腿間,試圖遮住那鼓鼓的一小包。

百川哥哥的森林天體秀實在太惹火了,就算本來杜知書只是打算要帶他要來招魂的,現在額外增加個洗澡的活動也是應該的!

「你也脫啊。」林百川自個兒的還沒脫完,湊上來就要剝杜知書的衣服。

「我幹嘛脫!?」

「你拿了兩個水瓢,不就是要我們兩個一起洗?」

一聽到「一起洗」三個字,杜知書臉都鐵青了。昨夜那次一起洗,洗得他老命去了半條差點沒死在澡桶裡,到底後來怎麼結束怎麼回到床上躺著怎麼還保有菊花的完整,昏睡了一整天才醒轉回來的他根本毫無印象……

不是他不愛和林百川做那檔事,實在是現在這個缺了些腦能的林百川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好啦,就算他杜知書不香也非玉,但他也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啊!那樣毫無技巧可言的橫衝直撞,再多來個幾場,不死也殘吧……

「你怎麼了,又不舒服嗎?」

「我很蘇糊!超蘇糊!」看林百川一直靠過來,杜知書緊張得口齒都不清了。

「你說,那樣子給你餵藥感覺舒服喔?」

「我勒幹……」這小孩怎麼這麼壞!?杜知書床上鬥不過小孩,現在連說話都說不贏小孩,心中那個悲憤啊……忍不住大吼一聲,用力推開林百川。

林百川毫無防備,被這麼一推往後坐倒在地上,睜大眼睛,雙唇微顫了幾下像是想要說什麼卻沒發出半點聲音,就一臉受了極大委屈的表情默默地望著杜知書。

「那個,我……」

杜知書哪見得他這種表情,趕緊主動湊上前去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可拉半天拉得他臉紅脖子粗,用力過度還噴了個屁,受傷的菊花疼得要死,地上那隻卻紋風不動……

小百川的彆扭氣發起來,和牛簡直有得拼。

「我脫,脫就是了嘛……」說著開始低頭手忙腳亂地解著褲帶。

就是拼了一死搭上自己這條命,也捨不得看到他家小祖宗臉上那受傷的表情啊……

「你是不是其實不喜歡我?」

脫到一半,他的小祖宗突然用低低澀澀的聲音說道。

「我不喜歡你要喜歡誰啊?」杜知書被他問得莫名其妙。

「有種感覺……其實你是喜歡著別人的,可那個人不是我……」林百川垂著臉,雙手無意識地扯著那半開著的衣襟,像是心事重重卻又不知該怎麼辦的模樣……

「你在胡說什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和其他誰要好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有個人比我好,比我重要,你喜歡我,但更喜歡他,最後,你還是會丟下我。」小孩說得認真又天真,但臉上的神色卻淒惶得不似個小孩。

林百川的話和說著話的神情,像是一把鉗子緊緊鉗住杜知書的心臟。

他知道林百川指得是什麼,那是他們的結,揪著他的心,也揪著林百川的心,可讓他更難受不捨的,是這個人連心都沒了,腦子也傻了,卻也沒能忘卻那糾結……

「如果真的有那個人,我真想殺了他。雖然師父說,武功學來不能隨便拿來殺人的,可是我還是想殺人,如果你最喜歡的人不是我,我可能連師父的話都不會聽了……」

「……」人家是酒後吐真言,這傢伙是傻後吐真言嗎??那麼強的獨佔慾,那麼深的情感,到底百川哥哥是用什麼樣的意志力,驅使自己能夠一臉淡然地忍受杜若水的存在,甚至縱容著要他把自己當成杜若水來歡愛?

杜知書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林百川一直都在意,非常非常在意,在意到想殺人了……

「你會丟下我嗎?」

「傻樣。」杜知書一把抓過小百川將他人高馬大的身子環在自己胸前,摸摸他的腦袋,拍拍他的臉蛋,勉強扯著笑臉說道:

「這麼漂亮的小孩,我怎麼可能丟下你?」

「漂亮?」林百川突然坐正,緊張地伸手摸著自己的臉,然後一臉驚愕表情,喃喃說道:

「怎麼沒了……?」

「什麼沒了?」

「臉皮……」

「噢。」被本老子給撕了咩……杜知書饒富趣味地望著林百川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對他那張假臉皮的疑惑,又浮上了心頭。

先前林百川自己宣稱戴著臉皮是因為長得太漂亮了被送到男妓院裡去做妓男後來受不了日也被幹夜也被操就逃出來但怕被抓回去所以用人皮面具把臉給遮了,一直以來也覺得合情合理,但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破綻百出……

首先他師父對他那麼照顧,怎麼可能把他送到男妓院去?再來百川哥哥的武功那麼高,就算皇帝老子碰到他也只有被操的份,那有誰有那個能耐把他日也幹夜也操的?

最最大的問題出在,這句話仔細想來根本就是杜知書他自己說的吧……林百川從頭到尾都只是附和他,最好是他杜知書鐵口直斷隨便亂說也能準!

死孩子啊……今天就給哥哥老實招來吧!

「你幹嘛戴假臉皮?」

「師父規定的。」

「為什麼啊?」

不會是剛好林百川長得像他師父的姘頭這種垃圾梗吧……

「師父算命很準,他曾經幫我卜過兩次。第一卦的結果是個「面」字,籤文「不生不死」,師父認為我會因為我的相貌遭到不測,所以要求我一直戴著人皮面具,不准拿下來,戴久了也就習慣了。」

「……」不生不死,莫非是指林百川現在這活死人的殭屍狀態?

的確沒錯啊,林百川之所以會成了現在模樣,不就因為自己手癢撕了他的假臉皮,看了他的真面目後,才有後來的狗屎鳥蛋恩怨情仇?

師父真的好準啊……杜知書不禁肅然起敬,坐直了身子,神色正經地問道:

「那另一個卦呢?」

「另一個卦的結果是個「蠍」字,至於籤文……」

「怎樣?」一聽到蠍,那不就和自己絕對有關係囉!?林百川的師父難道已經算到了他們會相遇相愛,可結局呢?他也算到了嗎?

「我忘了……」

「快想啊!」杜知書急得鬼叫。這事關係他的一輩子,他的人生,他無法做出抉擇的那個問題的答案,叫他怎麼不急呢?

「就忘了啊!你別逼我,我更想不起來!」

「……」

看小少爺那惱怒的樣子,應該是真的用力想卻想不起來了……恐怕這個片段的記憶還在那天上飛啊,杜知書抬頭看著那些飄來飄去的光點,還是趕緊將它們弄下來吧……

「喏,洗澡之前,我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先做。」將手中的水瓢其中一把遞給林百川。

「做什麼?」

「招魂吶。」

「誰掉了魂?」

「你啊。」

「我什麼時候掉了魂?」

「你之前受傷了,掉了一些魂。」

「可是我沒感覺有少什麼啊……?」

「怎麼沒有?你忘了我叫什麼了啊。」

「……」一聽他這樣講,小百川扁扁嘴,再也不多說什麼,接過那水瓢,認真地問道:「怎麼招啊?」

「跟著我做。」輪到他杜大天師顯神威了!杜小蠍清清喉嚨,高舉著水瓢……

百川哥哥也舉起了手上的水瓢。

杜大天師開始將那把水瓢在空氣中胡亂撈著。

百川哥哥雖一頭霧水但也乖乖地跟著他在那空撈。

「林百川,回來呦!」杜知書扯著嗓子嚎道。

「啊?回去哪?」

「不是在叫你,你要跟著我一起叫!」

「喔……」

「林百川,回來呦!」

「林百川,回來呦……」

「搭配動作!」

「喔……」

「林百川,回來呦!」杜知書邊吼,邊賣力地揮動著水瓢在天上撈來撈去。

「林百川,回來呦。」小百川有些尷尬地跟著杜知書作一樣的動作……

「大聲點好嗎?」

「喔……」

「林百川,回來呦!」

「……一定要用『呦』嗎?不能用回來喔,回來吧,還是乾脆說回來就好了,那個『呦』實在太蠢了。」

「意見那麼多,乾脆別招了,反正你也不想要想起來我的名字。」

「……好啦,呦就呦!」

「林百川,回來呦!」

「林百川,回來呦……啊!」

「你敲到老子的頭了幹!」

「對不起……」

「林百川,回來呦!」杜大天師撈得奮力,結果忘了褲帶剛剛已經解開,撈著撈著,褲子竟然掉了下來。

「林百川,回來呦!」林美人的褲子早就脫了,披著鬆垮垮的衣衫,白皙的肌膚和修長的肢體若隱若現地裹在那件單薄的衣衫裡,人長得美,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美,要不是手上那個水瓢太土,就連撈著空氣的動作也彷彿在跳舞那樣充滿了韻味……

同樣是在那亂撈,但百川哥哥硬是撈出了和一旁那個光著屁股蹦來蹬去像是卡陰了的道士完全不同的風情。

就這樣衣衫不整的一人一屍,搭配兩把水瓢,在入夜的樹林子裡,以詭異的方式招著散失的魂魄……

撈了一會兒,小孩終於忍不住狂笑了起來。

「噗哇哈哈,這樣感覺很傻耶……」

「……繼續撈!」要不是為了讓你不傻,你以為老子喜歡幹這麼傻的事情??

隔天,杜知書又帶了小百川到同樣的地方,一人一水瓢,進行著撈魂儀式。小孩也不知該說是傻還是伶俐,接了水瓢二話不說就把自己脫個精光開始撈,杜知書也沒阻止,就讓他這麼傻去,反正也是賞心悅目。

依照張鵬阿叔交代的,這傻事還要連著做三天!只是鵬鵬阿叔倒是沒有說非得光著身體做就是了……

第三天撈完,兩個人在河裡邊玩邊洗淨了一身汗水之後,找了塊乾淨的大石頭,你倚著我我靠著你,親暱地坐在一塊賞著月亮。

林百川懶懶地將一顆濕漉漉的腦袋靠在杜知書的肩上,還滴著水的髮梢被輕輕地握在杜知書手中,任他在那忙著幫他擰乾髮上的水,膝蓋不安份地蹭著杜知書的腿,白細漂亮的腳指頭無聊地在杜知書的腳背上畫著大小的圈圈。

「小祖宗,別玩了,來,我看看你的胸口。」

把擰完水的那一頭長髮輕輕地放回林百川的背上,扳轉過那涼涼滑滑的雙肩,杜知書滿意地看著他胸前那個癒合得只剩下一個雞蛋那麼大的口子。

這可是他日也撸夜也撸,死命地榨著蘑菇湯敷出來的成果!幸好百川哥哥這身子受創重了所以成天也是睡多醒少,否則在這小屁孩一雙總是隨著他轉啊轉黏得死緊的目光下,他哪能找到時間來榨磨菇?

「這洞會好起來嗎?」小孩低頭,茫然地望著自己身上那也不知道怎麼來的大洞。

「當然會。」你當老子的蘑菇湯是榨假的喔?

「那……那個東西還會長出來嗎?」

「哪個東西?」

「這個啊。」

細長的手指自己捏上自己右胸上那粉紅色的小圓點,然而一捏上去,陌生的刺激感卻讓他不自覺地低吟了一聲……受到驚嚇的小孩微微抬起頭望著杜知書,臉上困擾又天真的表情和那妖孽惹火的動作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看得杜知書當場鼻腔一熱,竟在涼涼夏夜上了火……

「啊,你流血了!」

「……」不都是因為你!?杜知書低頭閉著眼睛捂著鼻子,心中默默地祈禱一定要讓原本的百川哥哥回來啊……不然這副妖嬈身子再讓小祖宗這樣擺弄下去,他杜知書遲早會死……不是精盡,就是血涸!

「你身體不好,以後,餵藥的事都由我來吧。」笨手笨腳地用涼冷的手指抹著杜知書臉上的鼻血。

「靠……」要是百川哥哥也就算了,被這個傻小子認定他杜知書就是被操的身分,杜知書心中那個悲憤啊……

「你也別再背著我偷偷的擠藥給我抹,看起來很疼的樣子,你的表情都扭曲了還滿頭大汗,我捨不得。」

「……」好孩子不應該用假睡欺騙大人吧……

「我這胸口的洞,其實好不好也沒差啊。至於這個小點點,左邊沒了,右邊還有,一個應該夠吸了吧,反正你也只有一張嘴。」

小孩講得正經又認真,可聽得杜知書臉上一紅一白,訕訕然地說道:「誰……誰吸那個來著……」

「咦?你不愛吸嗎?可是在之前你給我餵藥的那次,你不是一直吸吸吸吸得咂咂咂好大聲嗎?」

「你怎麼知道……」不會吧?那時他不是整個暈死無意識的死屍一條嗎!?

「我知道啊,雖然那時張不開眼睛,身體也動不了,但我腦袋醒著的呢。你又哼又哭又發出奇怪的叫聲,還含著我這,吸我這,把我這裡摸來摸去,還有舔我這裡,啊,連這種地方你都舔不嫌髒嗎?還有……」

小百川用手指在自己的身上比劃來比劃去,每提到一處,杜知書的臉就紅了一層,等他把那些犯罪部位都指認完畢時,杜小蠍那張臉紅得幾乎發黑,臉上的蠍子刺青彷彿要滴出血那樣……

「啊!原來是這樣!」講著講著,林百川突然頓悟了什麼,用力擊掌,瞳孔放光。

「什麼怎樣……?」

「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麼給你餵藥時那麼痛那麼難餵了,原來是少做了那個!」

「哪……哪個?」

小孩總是行動派的,於是小百川二話不說,一把將杜知書推翻壓倒在平滑的大石頭上,在後者的驚叫聲中將他兩條瘦瘦的腿給高高抬起壓上他胸膛。

「別……別……」

「之前你給我餵藥時是這麼做的吧?」

彎下身低著頭,伸出粉紅濕潤的小舌開始舔著那個用來餵藥的小洞,一圈一圈,探入裡頭勾勾轉轉的,還不時用雙唇貼上去吸吻,讓更多的津液流在那上頭……

「啊……」杜知書被他舔得又酥又麻,雙手還在死命地推著侵在他兩腿間的男人,前頭卻很沒節操地有了反應。

「然後還要這樣。」

纖長的手指一點一點送入那被口水滋潤得溫熱濕滑的小穴中,雖不怎麼技巧地亂攪一通,但身體早已熟悉那手指的溫度和形狀,熟悉被那手指侵入的快活,於是亂攪也攪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快意,杜知書瞇著眼嚶嚶地呻吟著,眼角的淚像斷線的珠子失控地往外滴落,前頭的小小蠍也在哭,透明的黏液也失控地從那小小的裂縫往外滑。

當他的身子被小孩挑逗得幾乎化了般完全被慾望給包覆住時,隨後送入的粗壯對他來說,已經不再造成疼痛……他甚至拼命地敞開自己的雙腿,扭動著腰身,極力地將自己迎上他所深愛的那身軀,邀著對方更深入,痙攣緊縮的肢體像離水的魚,奮力地想往有水的地方撲去,而林百川,就是他賴以維生的川,他唯一渴望的水……

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林百川閉著雙眼,乖乖順順毫不掙扎地任憑杜知書用自己的嘴,將那一碗黑烏烏苦得要命的符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哺餵入那雙唇內。

將貼在水瓢上的符化灰攪水喝下,藉此,那些散失的魂魄,一點一點地被送回了林百川的體內。

杜知書溫柔地伸手輕輕摸著他的臉頰,用指尖沾著他唇角幾滴溢出來的符水送入微微張著的口中,手指依依不捨地撫著那兩片薄軟的唇。

小孩終會長大,從此以後,應該是再沒機會看到這張嘴巴聒噪多話的模樣了吧……?

怎麼有些捨不得的感覺呢?

再怎麼捨不得,也只能放手了……若我與你,相遇得更早,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死一活的……如果我們相遇時,我是個人,你也是個人……如果我們能夠在都還是個孩子時相遇,一起走過人生大大小小點點滴滴……

他和百川,如果有更多的羈絆,是不是在往後的路上,就更不容易分離了?

告訴我啊百川哥哥,你師父給你卦的那個「蠍」,下面那四個字,是不是相親相愛,還是不棄不離?杜知書沒學過書,懂得四個字的成語也不多,能夠想出的,也就這麼些了……

他偏著頭望著一旁一枚小碗中,一小塊血紅色的生肉。

肉是下午村民宰羊時特別給他留的一小塊,肉還鮮著呢,張鵬阿叔說,在返魂之前,以生肉代心放入胸口,百川哥哥的心臟就會以那塊肉為基慢慢長回來,阿叔交代,肉是越新鮮,之後長回心的速度就越快。

杜知書呆望著林百川片刻,突然生了個念頭,而那念頭一起來,就像火燒著了柴,一發不可收拾。

他站起身走出房外,找了戶人家要了把切肉的小刀子,回到房內關上門,又坐回了床邊。

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沒幾兩肉的身子,頭一次懊惱起自己這怎麼吃都吃不胖的身體,看看這胳膊捏捏那腿,不是皮就是骨,想找塊肥美點的肉都找不到。

他用雙手在自己身上東摸西摸半天,最後下定了決心。

脫下褲子,握著那柄刀,本來把目標放在他那扁扁的屁股的,但屁股長在他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弄太大了到時候血流不止,不小心死了怎麼和百川在一起呢?可是弄太小了又怕將來長不出個好心來……

於是他把目標轉移到了大腿內部,那地方勉強還捏得出一些肉來……

閉上眼睛……不行,得張著眼睛,不然沒小心割到青春小鳥還得了!

於是他狠狠地張大眼睛,咬著牙,捏住大腿肉,操起那刀子,就往那肉剜去……四個字的什麼他真的說不出幾個,但「以身相許」這四個字他卻是聽說過的。

什麼承諾什麼誓言,都比不上直接在你心上放塊我的肉,讓你的身體內有我的一部分,來得羈絆,來得牽掛。
「呀啊啊啊啊啊…………」

林百川是被淒厲的尖叫聲給吵醒的。

「杜小蠍你在幹什麼!?」

「嗚嗚……」

「你瘋啦!?」

「嗚嗚……」

臉色慘白的杜知書,望著百川哥哥俐落地處理著他腿上那湧著鮮血的傷口,臉上陰沉的表情簡直像要殺人那樣寒風刺骨……

毫無血色的雙唇咧了咧,杜知書那張死人般的臉笑起來比鬼還難看。

終於想起來你老子的名字啦?

痛得暈過去之前,杜知書迷迷糊糊地,還不忘心中那一直念念不忘的問題:

「到底……是哪四個字?」

「什麼?」百川哥哥口氣不善,怒目望向那個在他不過睡了一陣子醒來之時就少了一塊肉的傢伙,那個比他的心肝還要寶貝的蠢貨!

「你師父的第二卦……蠍的後面,到底是哪四個字……?」明明痛得要命,失血過多的腦袋暈沉沉,但沒問到答案,怎麼也捨不得昏過去。

「……」林百川伸手點了杜知書的睡穴,以沉默回應了他。

自己是在無意識中和這小子說了些什麼不該說的?

關於師父的算命,以及最後那四個字,林百川從沒想過要讓杜知書知道。

這個優柔寡斷又悲觀的小蠍子,要是知道那四個字,不知道會有多煩惱,不知道又會給他搞出什麼蠢事……

那個卦的結果是個「蠍」字,後面籤文四字:「屍骨無存」。

杜知書的目光一下望向林百川的胸口,一下又移到他那張漂亮的臉上,只一想到自己成了這絕色美男的心頭肉,還是包在最裡面最中心的那塊,一張嘴便合不攏地賊笑著,但腿上的傷口疼痛,於是那笑容顯得有些歪斜猙獰。

「你沒事拿刀割腿幹嘛?」

一見杜知書的碗稍微空了些,林百川立刻又夾了一堆肉放入他碗中,另外又挖了一大碗的豬肝湯放一旁,拿著隻小湯勺不停攪拌著好讓它別那麼燙。

雖然手上做著體貼的事,但臉上的表情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顧慮著眼前傷號一名,於是那對英挺的眉只是輕輕蹙著,雙唇微抿隱忍著翻覆在舌尖上的罵語。

他昏睡的這幾日,這傢伙到底搞什麼去了……?

那明顯消瘦是到了連眼睛都看得出來的程度,將他抱上床去擦拭包紮傷口時更是感覺那重量輕了許多,形銷骨立的身子摸著都咯手,順手給他抓了抓手腕,脈沉無力,氣血虛乏,一整個營養不良又縱慾過度的典型。

於是他處理完杜知書腿上的傷口後,仔細地將他整個身子翻遍檢查,渾身上下那些還正在癒合的大小口子是先前被他自己反噬力道所傷,除此之外,還有更多不礙事卻很礙眼的歡愛痕跡,點點叢叢花花紅紅綴滿一身,更別提那紅腫了一大圈明顯使用過度的後門……

難不成自己像之前那次一樣,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又對他做出了什麼髮指的事情?

可如果是那樣,這傢伙那一臉喜上眉梢笑得像白癡的樣子又怎麼說??

「呵呵……」

「……」看,又再笑了!

「呵呵呵……」心頭肉……

「杜小蠍?」笑得嘴裡嚼到一半的豬肉都快掉出來了是怎樣??

「呵呵呵呵……」小心肝,心肝寶貝兒……

「……」靠,豬肉,掉出來了!百川哥哥再也看不去,手一伸擰住杜知書的小鼻子,逼得他不得不停止那沒完沒了的癡笑,大口大口呼吸著。

「要死了,幹嘛啦?」杜知書拍開林百川的手,皺著眉抗議道。

「你下巴破洞?專心吃。」林百川指了指杜知書面前那滿桌子的菜渣飯粒。

「……真不可愛。」杜知書看著林百川那沒什麼笑容的神色,忍不住小小聲咕噥道。

「我幹嘛要可愛?」百川哥哥神色詫異地說道。他的眼力不同凡人,杜知書咕得再無聲,光是讀唇形就能讀出他在說啥。

「……」杜知書乾脆用碗蓋住整張嘴在裡頭抱怨。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啊,什麼?」

「……我說你為什麼把自己的腿弄成那樣?」果然完全沒在聽。

「這個喔……」

當然是為了你中有我……心裡這麼想著,但再怎麼不要臉,杜知書也沒那個臉把那麼肉麻的行為和對方表白,剜肉的時候他忍著痛沒叫,一直忍到把那塊肉塞入百川哥哥的胸口後才開始他的鬼哭神號,所以這件事情,天知地知,小蠍知百川不知……

那種偷偷在對方心頭做了手腳的竊喜,那種無言的勝利,杜知書才不要告訴林百川呢!

那可是遠遠比給他生了一雙腿還要緊還更意義非凡呢!

老子就是要讓你永遠擺脫不了我!永遠帶上我!永遠把我擺在你身上最要緊的地方!

「……」又開始傻笑了……林百川暗自估計他的問題此刻八成是問不出答案來了……

算了,來日方長,林百川也不急這一時,反正杜小蠍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早被他摸得透徹了,逼供的法子隨便數來都有幾百招,等他身體養得好些,衣服脫了往床上一擺,幾百招隨便撿一招來用,就能逼得這傢伙把知道的不知道的該招的不該招的全都招來。

「那……你身上那些痕跡,不會是我弄的吧?」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但這點無論如何現在就要弄清楚。

「你他媽的問什麼廢話?你覺得我自己弄得出來嗎?」

「……」虧大!玩成那樣自己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風流過後拍拍屁股就離開當作啥事都沒發生,那句話怎麼說的……啊!屎亂棄!」杜知書激動地站起身來,直指著林百川,大吼著他好不容易才從腦袋裡擠出來的字眼。

「始亂終棄。」百川哥哥糾正道。

「喔對,始亂終棄!」

「我拍拍屁股離開了嗎?」百川哥哥面色陰沉,伸手一掌就往杜知書的臀部拍拍下去,後者慘叫一聲,又咕咚地坐回了椅子上。

「真不可愛唉呦……啊!我問你,那四個字,不會就是始亂終棄吧!」

「哪四個字?」

「你師父給你卜卦的,和我有關的那四個字啊!」

「恭喜發財?」

「不是!」

「阿彌陀佛?」

「不是啦!!」

難道真的是忘記了??還是故意在跟老子打馬虎眼??

杜知書心中犯疑,瞪著眼仔細端詳著林百川的表情,一心想從那張臉上找到一絲說謊的破綻,可惜百川哥哥不是百川弟弟那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的一派天真樣,這傢伙深沉陰險,臉上表情從來都只是參考用,看得出什麼才有鬼……

「不然這樣,我用大腿的秘密,跟你交換這四個字,好不好?」

「好,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說什麼四個字。」

百川哥哥那表情無辜又誠懇,殊不知他肚子裡想的是反正老子有幾百招能讓你無條件投降,還跟你講什麼條件?

杜知書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對著林百川乾瞪眼,一整個沒轍,一會兒,才又燃起點希望說道:

「不然,等咱的事情全都辦完了,我和你一起去找你師父,把這事問清楚。」

「好啊。」

百川哥哥微笑地答應了。他想,他那孤僻古怪的師父,才鳥你哪根蔥呢……不過,醜媳婦都要見公婆的,他沒爹沒娘,從小師父養育大的,所以把醜小蠍帶去見見他師父也是應該的。

只是要師父見他這不生不死的殭屍模樣,不知道他老人家會做何感想?

「在那之前,我想先回去老宅一趟,看看師父的墳。」杜知書又說道。

所謂老宅,也不過就是杜知書他師父在鄰近村落的郊外買了塊貧脊的地,搭了一間小茅草房,平日沒接工作時就帶著兩個徒弟在那住上一陣,種種花研究符法煉些奇怪的丹藥。實際上他們在那小屋子裡住的時間也不多,一整年下來也不過幾十天吧,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過著露宿荒野的趕屍生活。

師父去世之前那一段日子,算是他們在那宅子裡住得最久的時候了,那時,師父再不接任何的工作,成天守在那間屋子裡,有時將自己鎖在屋內,有時離開屋子一整天不見人,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忙著。

當時的杜知書,並沒有多注意師父的行蹤,因為他師兄杜若水在那一段日子裡身骨也不太好,整天病著躺在床上,杜知書光是給他送藥送水送飯外加陪著聊天解悶,就耗掉了他所有的精神,以致到底最後師父是怎麼去世的他也模模糊糊不是很有概念……

只記得某天去摘草藥回來時,師兄就告訴他,師父去世了,然後他連師父最後一面都沒見著,師父已經裝箱完畢,裝在那個他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棺木裡。

「活著也不是頂給你好臉色看了,死了更沒啥好看。而且他又不喜歡你,我看也不會想在最後還看到你的臉,所以乾脆我直接就蓋棺了。」

杜知書覺得師兄說得很是,師父在生前,幾乎是連正眼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的,就算看了,也多半厲聲厲色,除了罵還是罵,現在他死了,能不用再看到自己,應該是更落得輕鬆歡快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段,總有那麼點說不出的不太對勁,覺得師兄似乎避重就輕對他隱瞞了些什麼,而當時一心只擔憂著可能會和師兄分別的自己,也完全沒追究那些草草略過的地方,直到先前見到師父的那顆頭黏在巨大女屍的身上時,那些沉在心底的疑惑又被帶了上來。

那顆頭確實是師父,他絕對不會看錯的。可為什麼師父會變成這樣?如果那不是師父又會是什麼鬼東西!?

「師父雖然對我不太好,但沒他把我撿回來,就沒現在的我了,為人子弟,我好歹也應該知道他是不是躺在墳裡安息。」

「也好,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我娘會變成那樣。」

「你娘?你……你的……你的先妣哪一位?」

杜小蠍不學無術,想說些什麼尊稱來稱百川他娘,可怎麼想卻只想得到在喪葬場合悼文祭詞裡唸到的……

「我先妣,就是被你轟掉腦袋的那位。」

「蛤?」杜知書大吃一驚,他轟掉的那位……不就是那個楊怪妃!?

「雖然我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她,就直覺她是和我關係很深的人,最後我見了她本來的面目,更加確定我的推測。」

那和自己以及和杜若水有著相似神韻的眉目和輪廓,要不是他們的娘親,還會是何人?

「那個……那我把……岳母大人……」杜知書臉色微微發青,怎也沒想到自己在無意間竟把岳母大人給轟了……

「岳母大人??」

「媳婦兒的爹叫岳父,媳婦兒的老娘就叫岳母,我沒有記錯吧啊?」

「媳婦……兒?」百川哥哥微微瞇斜著眼,慢吞吞地說道。

「要在一起過日子的,不是就叫媳婦兒?」杜小蠍一付理所當然的表情。

「是。」一聽他這麼說,百川哥哥再無任何怨言。

「照老規矩,咱趕屍這行的,是不能有媳婦兒的……百川哥哥,你說說看,要是我乾脆不幹這行了,靠媳婦兒養一輩子,成不成啊?」

「應該沒有問題。」

「那你覺得之前咱在山裡頭住的那間小屋子怎麼樣?」

「哪間?」

「就你和我……和我那個……唉呦,就那間啦!」

「環境還不錯,只破舊了些。如果你喜歡,讓你媳婦兒幫你另外蓋一間新的應該也沒有問題。」

「不要,我就喜歡那間。」

「也行,就修整修整。」

「你說,我媳婦兒會溫柔體貼,天天幫我洗衣做飯,夏天幫我拍蚊子,冬天幫我暖床嗎?」

「暖床不行。」

「噢……」

「多放幾個暖爐就暖了。」

「暖爐!」一聽到暖爐,杜知書眼睛都亮了起來。他自幼貧苦,身骨又單薄,每歲的冬天對他來說,基本上和拼日子活命沒兩樣。

暖爐那種東西,在杜知書的印象中,和聚寶盆一樣只能當傳說,這輩子是沒可能擁有的。

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的冷,冷到大雪封山,他們師徒三個也沒能上山趕屍,只好窩在老宅過冬。

白天因為要忙活,被使喚來使喚去的還不覺得那麼冷,但每到夜裡,杜小蠍那床破被子不比春捲皮厚得了多少,怎麼也都暖不起來,凍到無法入睡,而一旁的師兄雖然有厚重的棉被可以蓋,但師兄氣管差,整夜都在咳,咳得杜知書又是焦慮又是心酸。

後來師父買了個暖爐給師兄,那還是杜知書有生之年第一次瞧見這玩意的長相呢!雖然厚呆又樸素,但一想著那圓敦敦的爐身能夠提供令人心醉的暖意,杜知書羨慕得光是用瞧的彷彿就感覺有些暖活了……

可是杜若水不知怎地,對那暖爐嫌惡極了,當天,就把它給扔了。

杜知書看得心疼啊,趁著人不注意又把那被師兄摔缺了一腳的暖爐給撿了回來,打算晚些弄暖了然後在師兄睡前先把他的被窩熱一熱再拿走,既然師兄討厭暖爐,那別讓他見著暖爐就成了吧?

可計劃沒成,就被師父給發現了。師父看到那個本來應該是屬於師兄的,卻摔殘了的暖爐在他手上,火得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往死裡打,打得他皮開肉綻哭都哭不出來了,還要他到下著雪的院子裡去跪,這一折騰,給他凍出病來,身體再也暖不過來,半夜咳得比他師兄還厲害,抖得幾乎把一身骨頭都給抖散。

某夜,睡他一旁的師兄,再也受不了他那嘎嘎個沒停的牙顫聲和私心裂肺的咳喘聲。

「吵死人了!」師兄火大地坐起身,臉色冷冽地比外頭的氣候還冷啊……

「對……對不……」杜小蠍一臉愧疚,師兄身體不好,他不應該這樣擾他睡眠……

「這樣吵叫我怎麼睡?」

「那我……我出去……」說著抖著身子就要起床,可那蹣跚的身子卻突然被杜若水粗魯地推倒回去,力道大得把沒幾兩肉的杜知書撞得頭暈目眩。

「出去個屁,你這一開門出去,冷風不就跑進來了?你是想冷死我嗎?」

「對……對不起……」

「煩死人了!」

師兄恨恨地罵道,邊罵邊將身上那一大坨厚棉被往杜知書的身上甩去,然後臭著臉,把自己的身子也鑽進了被窩中,不怎麼溫柔地將杜知書整個摟在自己的懷中,還不忘補踹他一腳洩憤。

「快睡,吵死人了。」

「……」

那一刻,杜知書明白了一件事,原來,這世界上最好的暖爐,就是人的身體,最溫暖的感受,就是被擁抱著所感覺到的體溫。

只可惜,只可惜……

「百川哥哥,如果你能當暖爐就好了。」杜知書的神色有些黯然。

「如果有下輩子,我投胎當暖爐給你用吧。」

「不要,如果有下輩子,你投胎當我媳婦兒。」

「為什麼不你投胎當我媳婦兒?」

「因為我手藝不好咩,你要一個什麼都不會煮的媳婦兒嗎?啊,炸蟋蟀我會!」

「……」一聽炸蟋蟀三個字,林百川嘴角微微抽搐,眼神銳利地瞪著杜知書。

很可疑……非常可疑!!這件事情連帶著大腿的事情,未來一併拷問了!

待杜小蠍那腿傷好了些,一人一屍擇了個風和月麗的晚上,和村民道了謝告別之後,準備上路。

離開前,村民們熱情無比地塞了一堆農家的作物土產給他們,村長還神秘兮兮地拉著杜知書和他說:

「天師啊,咱村裡的男人前幾天在附近的河裡撈到了一條特特特特大鰻魚,俺活了七十幾歲了,都還沒看過那麼大的鰻魚啊!這魚特別,說不定吃了還能延年益壽,回春個幾歲啊!」

「大鰻魚……」一聽大鰻魚,杜知書和林百川對看了一眼,心中有了底,趕緊隨著村長到村裡的公倉庫去瞧個究竟。

倉庫正中間放了個大大的淺水盆,盆內果然蜷曲著一條特特特特大的鰻魚,不但特大還特長,還因為太長導致部分身軀放不下,從盆子延到地上放。

一見他兩進來,那鰻魚兩顆水汪汪的大眼睛含著淚,泫然欲泣地望著他們。

「看看!哪見過鰻魚的眼睛這麼大顆?這吃了還不補眼補腦啊!」

聽到有人要吃他,大鰻魚的大眼睛泛了一層淚光,求救般地望著杜小蠍和百川哥哥。

「他……他是……」他是魚乾,不能吃的。杜知書開口想這麼說,但又想到魚乾其實也是可以吃的……

「是太鰻。」林百川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補充說道。

「太……」

「太鰻。」

一聽太字,村長和圍觀的村民們肅然起敬,太字輩的,太公太祖太皇太后太上老君,哪個不是有身分有地位的?莫非這條鰻魚……

「這條太鰻修練數千年,已入仙修班。不信我捏他屁股,他會說人話……」林百川一邊解釋著,一邊蹲下身,伸手就往大鰻魚的其中一段掐下去。

「唉呦我的屁股!」大鰻魚淒厲地哀叫一聲,整條鰻痛得彈得老高,又摔回盆子裡去。

「喔喔喔喔。」一旁的村民和杜小蠍忍不住驚嘆了起來,前者是驚嘆鰻魚會講人話,後者則是驚嘆百川哥哥太神了竟然能在那從頭到腳都同一個寬度的鰻身上精準地辨別屁股的位置……

「太鰻精會詛咒人的。」百川哥哥繼續信口開河,面不改色地胡謅。

「被詛咒了……會如何?」

「那兒就會變得和它一樣長。」杜知書一見村民那驚慌的模樣,忍不住也加入了胡扯。

「哪兒?」

「就那兒。」杜知書聳聳肩說道。

這一聽,村民們每個臉都菜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那條「太鰻」,雖不知每個人心中的「那兒」是想到哪兒去,但不管是哪兒變得那麼長都很不……不方便啊!!

特別是村長,抖著年邁的身子,眼眶泛淚,他老人家棺材壽衣都準備好了,要身體那個地方被詛咒變得那麼長,穿不下壽衣裝不下棺材,那該怎麼是好?

「沒關係,只要把他拿去放生就不會被詛咒了。」看老人家那麼可憐的樣子,林百川不忍再開玩笑。

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卻沒誰敢碰那條會詛咒人的太鰻。

「我來吧。」杜小蠍往前一步蹲下身,豪氣千雲地抓起了那條大鰻就往肩上掛去。

「天師小哥,謝謝您,您真是天大的英雄,偉大的情操啊……」眾人感激涕零,淚流滿面地望著為他們扛走詛咒的英雄。

「不必多謝,俗話說得好,我不入地獄你入地獄,大海裡都是好兄弟……」杜知書難得被捧,興奮地說得嘴角都要起泡了。

「四海之內皆兄弟。」一旁林百川涼涼地打斷他。

「欸?」

扛著大鰻魚在村民英雄式的歡呼之下離開了村子後,杜知書立刻把鰻魚用力地往泥地上摜去。

「你媽的這是哪一齣?不會自己變人逃出來嗎?躺在那等著被吃還要麻煩小爺去救?」

「我叫你說,你還給我縮?!」

「好啦別踩啦我縮啦,就……就變成人形會光溜溜的在眾人面前,人家害羞咩……」

「……」一聽小魚乾說害羞,杜知書二話不說,繼續踹。

「你這死不要臉的魚會害羞?老子還會害喜勒!」

「噢呦!噢呦!」

「還不快給我變回來?」

「就……就真的變不回來啊!」

「耶?」

逼問半天,終於問出了答案,原來那日小魚乾被杜知書燒得跳河之後,因為從沒學過怎麼用鰻身游水,只好在河裡浮載浮沉了一陣,好不容易漂上岸邊,早已累得頭昏眼花四肢脫力,睡了一天一夜後才醒來。

醒來後還是頭昏眼花四肢無力,原來是肚子餓得過頭了,當下小魚爺葷素不忌,見草拔草,見蟲吞蟲,能吃的不能吃的反正都往嘴裡塞,這時,彷彿老天賞賜般,突然他在一堆大石子邊發現了一串烤得焦脆的魚乾!當下不及多想,立刻連魚帶籤一口一串火速吃到肚子裡去,沒想到……

「然後你就被打回原形?」

「對。」

「然後再也變不回來?」

「對。」

「然後又被村民逮著?」

「對。」

「你是豬啊,你不覺得那種地方會放著烤好的魚乾很奇怪嗎?」杜知書指著小魚乾破口大罵道。

一旁百川哥哥涼涼的望了杜知書一眼,心想當初你不也是毫不起疑的吃掉了我偷偷幫你烤的烤魚……原來也是一隻豬啊。

「會奇怪嗎?」小魚乾沒手無法做出搔搔頭的動作,只好把腦袋在一旁的草叢上磨擦個幾下表示他的無辜。

「……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啊?」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因為亂吃東西而吃出問題了……」

「嗯?除了這一次還有哪一次??」

「……你都忘記自己是怎麼從雄赳赳氣昂昂閃亮亮又帥又狠又肥又犀利的大魚變成扁魚乾的嗎?」

「欸?我想想……」

「你慢慢想,百川哥哥,我們先走吧。」

「不要哇……」小鰻魚立刻纏住杜知書的小腿。

「你纏我也沒屁用啊,第一我不知道你到底吃到的是什麼咒,第二就算知道了,也要法力高強的人才解得了,而且解咒是會反彈回咒主的,我沒事幹嘛亂害同行?」

「拜託啦,同行什麼的,反正是誰你又不認識!本來啊,亂擺這種陷阱害人就是不對的,反彈回去也是他活該!還有你現在變得這麼威,試試看啦,說不定有辦法救我!」

「唔……」聽他這麼一說,再仔細想想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自己真的好像變威了耶…..

一開始他只是出於情急之心,莫名其妙就喚出了奇怪的天雷,莫名其妙的黑色火焰,而原本不受他自身約束的那股能量似乎也逐漸變得稍微能夠掌控了……

「莫非我果然是個大天師?」杜知書摸摸自己的臉,師兄說過臉上的蠍子是封印,到底這封印封住了什麼??

「是啦是啦,大天師,杜大天師。」小魚乾連忙應和。為了不要一輩子當鰻魚,要他說杜知書是玉皇大帝他都沒意見。

「如果是大天師的話,那將來也不用靠趕屍就能賺很多錢了!」

「是的是的,你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住在超氣派有七七四十九個院子的宅內,每一院都可以養一個漂亮的老婆…..唉喲!!!」

「喔,不小心踩到的,抱歉。」百川哥哥抬起腳,小魚乾的鰻身上登時多了一個深深的凹陷下去的鞋印。

「我只想養百川哥哥一個。」

杜小蠍這句話說得倒是誠懇認真,認真到一旁的小魚乾聽了,光滑的鰻身上一瞬間長滿了小疹子。

不過百川哥哥聽著卻挺受用,本來一張俊臉上罩著滿滿的寒霜頓時化了開來,瑩澈的美目彎彎,薄薄的雙唇也彎彎,只是輕淺的微笑,卻看得以為自己早就對美人免疫的杜小蠍胸口敲鑼打鼓的,狠狠大吸了兩三口氣才平復那眼花撩亂心猿意馬。

「只一個?那你師兄你養不養?」小魚乾很不識相地隨口問道。

「師兄,當然要……」能讓師兄過好日子,是杜知書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來的心願,他幾乎想都沒想就回了話。

「唉呦!唉喲!」

一瞬間小魚乾的鰻身上又多了兩道深刻的鞋印。

「等……等等,林百川,你去哪啊?」

「你忙,我去散心。」

「我也……」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百川哥哥早走得遠遠的了。看著那越來越小的身影,杜知書突然一整個悶了起來。

明明把肉放在他心上是為了要他隨時惦著自己,可怎覺得自己惦著他更多呢?別說是那塊腿肉了,杜知書的整個魂兒,都彷彿掛在百川哥哥的身上,他哪去,他也想隨……

「看吧,都你的不對。」

「我怎麼不對了?」

「花心總是不會好下場的。」

「我沒有花心。」

「你沒花心?不然你說吧,誰是這世界上你最喜歡的人?」

「林百川。」小蠍斬釘截鐵毫不考慮地回答道。

「那你師兄呢?你不喜歡他了嗎?」

「師兄……」曾經,師兄也是他毫不猶豫認定的最喜歡的人……但這些年,這些日子來……

「師兄不一樣。」杜知書搖搖頭,要他杜知書不喜歡杜若水,那怎麼可能呢?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

「所以不就是花心?」小魚乾嘆了口氣,實著為百川哥哥感到不值。

「我沒有!」

「如果有一天你師兄說要和你在一起,你開心嗎?」

「師兄討厭我,他不會那樣說的……」杜知書的神色黯淡了幾分……當年師兄是怎麼厭惡地巴不得趕緊離開他,他沒忘記。

「如果他不討厭你,如果他說他很喜歡你呢?」

「師兄喜歡我?那是不可能的……」杜知書用力搖搖頭,似乎連有一點這樣的想法都覺得是褻瀆了什麼。

「看吧,反正你就是花心。」

「操,我都說我沒有!沒有!沒有!!」

杜知書被小魚乾的愛情諮詢給諮詢得火光了起來,就著方才百川哥哥留下來的鞋印猛踩,小魚乾被踩得哼哈鬼叫,忽然大口一張,一團沾滿口水胃液,黏答答皺巴巴的符紙從他口中噴出,滾落到一旁去。

那團符紙一離口,小魚乾嘔嘔兩聲,扭扭幾下,滋滋滋噴起白煙,在煙霧瀰漫中終於又變回他俊俏美少年的模樣。

「靠不會吧……這麼威……」火光之下靈光也發了?這樣踐踏幾下就能破人的咒術,也未免太……

「啊哈,你真的當天師有望了……」小魚乾扶著被踐踏得差點沒斷掉的小蠻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道。

「……」杜知書蹲下身撿起那團符紙,符紙被泡得有些糊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攤了開來。

「哼,就這東西害慘了我,不知道哪個缺德混帳……」

「……」一見那符紙上模糊的筆跡,杜知書的臉色當場發白,腦袋亂成一片,連小魚乾在一旁講了些什麼都聽不清楚了。

「你幹嘛?」

杜知書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那熟悉的符字,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師兄……這是師兄畫的符……」

少了老爹和瘸子,他們好手好腳三個一行照理說應該腳程很快,但一路上杜知書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會兒失神,一會兒又眼眶泛紅幾欲落淚,渾渾噩噩地好幾次不小心差點踏空摔到山崖下,還好幾次差點踩到了獵戶的捕獸陷阱,要不是一旁百川哥哥拉著護著,也不知道死了幾次……

一想到自己把那咒術給破了可能傷著師兄,也不知道是傷得輕還重,杜知書懊惱又焦心,或許師兄現正在哪個荒郊野外傷重等死,或許師兄還帶著傷繼續趕屍收妖……也可能師兄擋下了咒的回彈安然無恙,但若師兄知道是他將咒回彈的,肯定不會原諒他的……

滿腦子都被這些念頭給困著了,就是小魚乾一路搞笑耍寶想逗他開心,杜知書怎麼也開心不起來。百川哥哥做得飯好吃,可睡眠不足精神不繼的他也總是吃不下幾口。

每個夢裡,全都是寒冷洞穴中,杜若水滿身是血的畫面,只是夢裡的師兄再沒抬起頭來對他微笑過了……

每一次,杜知書都是落著淚從夢中醒來,那濃得化不開的憂傷讓他再無法入睡,就只能這樣睜著眼掉著淚呆呆地躺著,直到那涼滑溫柔的手在他臉上輕拭著淚水時,他才會回神過來。

百川哥哥總是什麼也沒說地幫他拭淚然後摸摸他的頭臉。淡淡的神情裡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幽深的眸子也是定定無波,儘管那動作依然是熟悉的溫柔寵溺,但卻看得杜知書一陣心慌。

一種彷彿即將就要失去了的心慌。

於是他緊緊扯住了林百川的手,用力捏在手心中不放,這才放心地閉上眼睛繼續睡。

這一次,他沒夢到杜若水了,卻夢到了百川哥哥。

整個夢境被黑色的火焰包圍著,熊熊燃燒,所有的一切都被那火焰吞噬,而他的百川哥哥,也在那烈焰中,一點一點化作灰燼,最終屍骨無存……

這一次,杜知書不是落淚,他幾乎是放聲尖叫嚎啕大哭,驚得喘不過氣來,痛得渾身發抖。

心痛,渾身都痛,那把詭異的黑色火焰,燒在夢中的百川哥哥身上,卻好像燒在他身上那樣,化去了林百川的肉體,也連帶著把他杜知書也燒得一乾二淨……

「別怕,只是夢。」

要不是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要不是手中還緊緊握著涼涼的手,要不是觳觫的身子整個被攬在結實的胸膛前貼著,杜知書還以為自己就要這樣痛死在夢裡了。

「又夢到你師兄了嗎?」

「……」我夢到你被火燒得屍骨無存……杜知書想告訴林百川,但這幾個字光是掠過腦海尚未化作語言,便又是一陣椎心刺骨的痛,於是他只是哭泣,嗚嗚咽咽地說不出話來。

「那是夢,不是真的。」

「……」夢不是真的,但怎麼悲得那麼確切,痛得那麼真實?

「也許你師兄已經回到你們老宅了,去了就能見著,別擔心了。」

「恩……」

那你呢?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不會離開我嗎?會一直好好的,不會消失嗎?

杜知書腫著眼眶望著林百川,淚眼迷濛讓百川哥哥的看起來少了點輪廓,模模糊糊的,彷彿有了距離……杜知書心扎得厲害,整個人撲上去死命地抱著百川哥哥,至於師兄什麼的事,倒淡薄了許多……

「從明天開始,我們一天多趕一個時辰的路,早半晚半,加快腳程,看能不能早點回到你師父老宅。」

林百川輕輕捏了捏杜知書嶙峋的肩骨……心有罣礙,用上再好再補的食物,也都沒能補得回半兩肉。

而杜若水,恐怕永遠都會是這個小蠍子心中的罣礙了。

「可是……」

「你走得太慢,我背你,用輕功的話,也許能快一些。」

「我……」

「你不用擔心遇到日光的事情,最近總覺得黃昏和清晨的日光沒那麼厲害,說不定殭屍也是能進化的,有時候心頭還感覺熱熱的,都快分不清自己是死人還活人了。」

「心頭熱熱的?啊哈!」一聽到這句,哭得蔫蔫的杜知書整個精神了起來。

心頭熱熱……那不就是自己的那塊腿肉在發光發熱嗎?原來用上了人肉還有這麼大的好處!

那乾脆哪天也把林百川的肝啊肺啊腸啊貢丸啊什麼的都挖出來重新用他杜知書的肉長,搞不好還真的能把百川哥哥這死人進化成活人!

「不用想了,你身上那幾斤兩肉,不夠用的。想要長肉,還是多吃點吧。」林百川順勢將他拉到篝火邊,端起還擺在一旁溫著的肉湯,遞給杜知書。

「肉!我要長肉!要長很多很多的肉!」杜知書連忙接過湯碗,吸哩呼嚕喝了一大碗,裡頭每一塊肉都不放過,啃得乾乾淨淨。

「好乖。」林百川微瞇著眼滿意地看著杜知書狼吞虎嚥的樣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等…..等等!為什麼你知道肉的事情……」

「你屁毛少一根都瞞不了我。」那麼簡單的事情,稍微花點腦袋就推敲得出來了,連逼供都免。

「我屁股有毛嗎?」說著杜知書半信半疑地把手伸進後方褲頭去探探。

不識相的小魚乾不巧在此刻醒了過來,睜眼就見到杜知書一手端湯一手在褲子內,雙眼紅腫臉上還掛著淚珠的怪模樣。

「……杜大天師,你幹嘛邊喝湯邊摳屁股?這樣衛生嗎?還有你幹嘛哭?屁股很痛嗎?痔瘡嗎?」

杜大天師惱羞成怒,一巴掌往小魚乾拍去。

「唉呦,你用哪隻手拍我?」

「摳屁股的那隻。」

「這樣衛生嗎?」

這天,天還沒完全暗下來,三人便匆匆上路。

杜知書伏在百川哥哥的背上,而死要跟的小魚乾化成一條尺寸稍微細短的鰻魚纏在杜知書的腰間,一些從王爺廟帶出來的鍋碗啥的都扔了。

百川哥哥一路飆輕功,遇山躍山,臨崖跨崖,碰到河水就直接踏點著河面從水上掠過,那速度豈只是他所說的「也許能快一些」?根本就像是用飛的……杜知書或許因為先前有很多次被百川哥哥拎著上上下下的經驗,就是有些眼花目眩還不至於怎樣,可小魚乾就沒那麼幸運,一路上不知道吐了多少次,小鰻魚快脫水成鰻魚乾了。

隨著家鄉越近,杜知書的心情也就越忐忑。

明明擔憂著師兄,照理說應該是希望趕緊到達的,但隱隱約約卻害怕著改變,害怕到了那老宅子,會碰到什麼不可預測的狀況,導致他和百川哥哥之間再不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若是這樣,他倒希望永遠永遠都到不了……

就這樣帶著極端矛盾的心情,最後還是回到了那老宅。

小魚乾吐得慒了,只想找些水喝,一見那老宅的院子內有一口水缸,二話不說就衝進院子抱著水缸將整顆頭埋進去喝水,喝了一肚子的水後,頭一抬,又發現半掩的正廳門內桌子上放著一碟子,碟子中放了幾塊也不知道放多久的燻烤乾肉脯。

小魚乾一看還得了,先前兩次因為貪嘴而落難的慘痛經驗全拋諸腦後,歡喜地嚎叫一聲,就往那正廳衝了進去。

「等……」杜知書根本來不及出生阻止,只見小魚乾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給猛地一推,門檻都還沒跨過,整隻魚又彈了回來,屁股重重地摔在前院的土地上,四腳朝天。

「有結界……」

「你怎麼不早說!?」小魚乾痛唉著站不起來。

「這是師兄的結界……」

小魚乾碰到結界的那一瞬間,從結界釋放出的那能量,杜知書熟到不能再熟。

師父說過,師兄造結界的功夫青出於藍,從很小的時候他的結界就造得堅實細緻,功能複雜多變,連師父本人都無法破解。從前他們外出趕屍,露宿荒野休息時,多半由師兄負責結界的工作。

記憶中,莫約是杜知書十一歲,師兄十四五歲的那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杜若水不知道因何故,用結界將自己給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無論師父在外頭怎麼好聲好言的勸著,無論他杜知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苦苦哀求著,師兄就是不出來。

而以師父的功力,都無法破解師兄的結界了,更別說是一身半調子破功夫的杜知書,眼看著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師徒倆在門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快出來吧若水,再不吃喝,可是要餓壞身子的。」師父向來寵愛師兄,那語調之溫柔親切,要比平日更甚。

「有何差別?早就壞了。」隔了很久,師兄那微弱又斷續的聲音,從房內飄了出來。

杜知書當時一聽大驚,師兄的身子本來就不是很好他明白,但還沒到壞的程度吧!?難道師兄的身上有什麼疾病還是受了什麼傷他卻沒發現??

「這月的藥……」

「不吃了,我累了。」

「……」藥?什麼藥?師兄得了什麼要緊的病,竟然要月月吃藥!?他怎麼從不知道?

「不吃藥,會死的。」師父的語調變得有些嚴厲。

「早死晚死,人都會死。」

「那你不顧他了嗎?」

「……」

隔了很久很久,師兄的房內沒再傳出一句話,師父皺著眉,臉色有些難看,最終拂袖而去。

可杜知書哪敢走,哪願意走?師父說什麼死不死的,聽得他六神無主,心急如焚,連忙不停地搥著結界,焦急的叫喚著他的師兄。

「師兄,我求你,快出來吧……快出來吃飯,還有……吃藥……」

杜知書一面搥著,一面哭,師兄不出來,他就跪在那結界外等著,結界搥不開,他就拿頭去撞,弄得滿手滿頭都是鮮血淋漓的傷口也不覺得疼,下定決心要是師兄在裏頭有什麼三長兩短的,那他乾脆就把自己撞死在這外頭也好……可又想到如果師兄真的怎了,這結界立刻就會消失了,那他拿什麼把自己給撞死去追隨他師兄呢?

杜知書靠在那沾滿血的結界上,哭得糊里糊塗滿腦子胡思亂想之際,忽然整個人像是靠空了般摔得四腳朝天,他抱著頭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自己不知怎地進了那結界中……

難道師兄他……他渾身發抖連滾帶爬奔入房內,見到杜若水閉著眼半坐靠在床邊,杜知書當場腿一軟,咕咚一聲跌坐在地上,發呆片刻,才放聲嚎哭了起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突然一個細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哭聲:「吵死了。」

「師……師兄!你……」

抹了抹腫得像核桃的眼睛,淚眼朦朧中,他看見他師兄杜若水那雙深邃的眼睛正冷冷地盯著他瞧。

「我暫時不想出去,你去拿些吃的來。」

「好……好!我……」

「順便把你的傷口包一下,看起來髒得要死。」杜若水那蒼白無血色的薄唇抿著,望著杜知書的臉上寫滿了嫌惡。

「知道了……」

見到師兄沒事,杜知書高興都來不及了,還顧得什麼被嫌被罵的?連忙出去弄了些粥,又去和師父要了藥……至於那是什麼藥,杜知書也不敢問,匆匆的帶著粥和藥來到房外,那結界依然存在,但杜知書伸手一試,卻發現他能夠進出自如。

師兄造了個結界,這結界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鬼妖獸都無法進入的,卻唯獨讓他杜知書能夠進入……

杜知書只覺得開心得像是要飛上天了,雖然他也知道,師兄只不過把他當作跑腿的,絕不是對他有什麼特別的情分,但他就是開心,只要能夠在師兄的身邊,就算是跑腿的,也開心。

杜知書小心翼翼地服侍著師兄喝水吃粥,又將師父交代給他的藥丸遞給他,師兄垂著眼看了看手中那藥一眼,微微地抬起頭,目光冰冰冷冷的望著杜知書,良久,卻說了一句話:

「都是你。」
都是我……都是我什麼?都是我怎麼了?

這麼多年後的今日,杜知書仍然想不通,到底當時師兄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閉上眼睛搖搖頭,也都這麼多年了,恐怕連師兄自己都忘記自己說過些什麼話了吧?也許當時的他只是生氣只是遷怒只是想找人發洩情緒,一句話,又真的能有什麼意思?

一直被過去的往事所困住的,也只有他自己吧……而現在,現在的他有了百川哥哥了,這些往事這些困惑這些哀愁,也該一點一點慢慢沉澱掉了……

杜知書睜開眼,轉頭望了林百川一眼,百川哥哥的眼睛眨也不眨,也正盯著他看。杜知書當下一個念頭,他想要拔腿就跑,離開這宅門前,離開這個地方,抓著百川哥哥的手,請他用最厲害的輕功,帶著他離開,越遠越好。

可是他的身體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伸出手,沒向著林百川,卻伸向了那結界,然後毫無障礙的,穿過了那結界。

果然,師兄還是一樣……像從前那樣,誰也不讓進去,只有他杜知書除外……一剎那杜知書心中那酸甜苦辣的感受,千頭萬緒的思緒,複雜得連他自己都理不清。

「喂,小蠍子,你快把這東西弄掉啊!」小魚乾拍了拍那堅固的結界,有些怨怒地望著結界內桌子上的食物。

「不行。」或許現在的他有能力撤掉師兄的結界,但同樣的,能量可能會反噬,若要冒著傷害師兄的風險,杜知書說什麼都不願意。

「你進去,我們在外頭等。」林百川一把拉住了還在那抱怨的小魚乾,轉身就往院子走去。

「百川哥哥……」

「我會等你。」

「……」

杜知書抹了抹莫名其妙就湧出來的淚水,轉身走入了廳內,小小的前廳無人,桌上也蓋了一層薄灰……師兄是個愛乾淨的人,這樣的情形實在不可思議,杜知書只覺有些不祥的預感,快步走向了左邊他和師兄共用的那間小房間,只是房門用了個大鎖鎖住,怎推也推不開。

他只好轉往右邊的那一間房間去,房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杜知書輕輕地走入房內,停在那張床邊,床掛了紗帳,床上隱隱約約像是躺了個人,他伸手就想掀開紗帳,但卻莫名地感到心悸,抓著紗帳的手不自覺停了下來。

他想到了那個夢……躺在這床上的師兄,臉色蒼白若死人,散亂的髮絲垂著,冰冷的手撫著他滿是淚水的臉,說了些什麼……

說了什麼?

那反覆出現的夢境,真實得像是曾經發生過,而現在的情況,就彷彿再重現那夢境中的一切……

到底是預知?還是遺忘的過往?

杜知書顫抖著手,拉開了紗帳。

躺在床上的,確實是他師兄杜若水。那臉色和夢裡頭的一樣慘白,甚至唇邊還沾染著乾掉的血跡,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刷出了兩片陰影,更襯得那張臉一點血色也沒有,透明得讓杜知書感到十分害怕……

要不是那微微起伏著的胸口和輕若游絲的氣息,杜知書總覺得這個樣子的師兄,像極他第一次見到真面目的百川哥哥……一具雖美卻毫無生命的屍體……

「師兄……」

杜知書蹲下身,伸出手指擦拭著杜若水唇邊的血跡,再輕輕拍著他那涼冷的臉頰……明明早就習慣了百川哥哥身上那冰冰冷冷的溫度,卻依然為搞成這樣的師兄感到心傷,眼淚撲簌簌地,一滴一滴落在了杜若水的臉頰上……

那溫熱的淚水,讓杜若水緩緩睜開眼睛,空洞的眼神望著杜知書,良久良久,才彷彿對到了焦,目光逐漸清明了起來,蒼白的唇蠕動了幾下,未語,卻先笑了……

「你回來了……我等你、等你好久……小蠍子……」

一句話,像是一根棒槌,狠狠地在杜知書的腦門重擊,讓他腦袋劇痛萬分,卻又有種被剝開了的恍然和清醒。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情狀,是了,那句他在夢裡總是聽不清楚的話,不就是這麼一句?

那個時候……

杜知書突然感到恐懼得很,臉色發青,站起身就想要往後退開。

「……你想起來了?」

杜若水一見他要走,連忙伸出手抓住了杜知書的手腕,他的手如此冰冷,可他那總是冰冷的臉上卻是泫然欲泣的神情,以致雖然這一抓沒什麼力氣,杜知書卻怎也掙脫不了……

「我……」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什麼?他一點也不想想起來什麼……可是體內那股強大的能量卻彷彿想要找個出口宣洩……為了什麼?他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想要把那隻黑色的火龍放出來大肆破壞,殺掉……毀掉……

「這封印,再也封不住你的力量了。」杜若水吃力地坐起身,用另一手輕輕地撫著杜知書臉上那逐漸淡去的蠍紋。

「為……為什麼師父要封住我的力量……?」

「他怕你對他不利。」

「為什麼我要對師父不利?」杜知書的聲音沙啞顫抖,他明明不想追問,但嘴巴卻一直問一直問……

「因為我。」

杜若水淒然一笑,輕輕鬆開了握著杜知書手腕的手,低下頭,慢慢地解著衣帶,緩緩地將身上單薄的罩衫脫了下來。

他的身形清瘦,膚色極白,不像百川哥哥那樣如玉般的潤白,卻是帶著病態的蒼白……杜知書連忙低下頭,對於師兄,他雖愛慕於心,從小到大卻從沒敢有半點出格的念頭,小時候師兄洗澡,他連水聲都不敢聽,而這些年獨自過活時,有時回想起師兄熟睡時踢被露出的小腿,也驚愧得想要自甩巴掌……

上回師兄鬥蛇妖弄得一身重傷,因為擔憂心切,包紮換藥之際,杜知書倒也沒想太多,可現在……

「那天,你見到了。」

「……見到了?」

「你掀開了被子,見到我就這樣,什麼也沒穿,躺在師父的床上。」

「我沒有見到…….」

「你見到了,然後你失控了,轟掉了整個屋頂,樑柱落下來,原本是該把我給砸死的,可你卻在最後一刻把我推開。」

「……」

「你腦袋上的傷,養了幾個月才養好,可你卻全都忘了。」

「我忘了……」

「你忘了,你忘了我有多骯髒。」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杜若水慢慢地將衣衫套回,他的動作很輕,但那泛白的指節和微微顫抖的手,卻透露出他那雲淡風輕之下的深刻痛苦。

「他說,那個人渣說,杜知書是我養著的孩子,我要他死就死,要他殘就殘,我可以隨便就讓他夭折,也可以讓他好好的活到長大。」

「……」杜知書張著嘴,只覺得師兄說得話像是什麼外族人講得胡話,他字字都聽見了,卻沒半句聽懂。

「那個人渣說,你想死也行,只是你死了,就看不見我怎麼對付杜知書那孩子了。」

「……」

「那個人渣說,你也可以帶著他逃走,但你身上的毒沒我給你解藥,遲早發作,到時候你一樣要死。」

「……」

「還好,那人渣最後終於死了,呵呵,可是,沒了他的解藥,我也得死了。」

「……」

「我不甘心,我不想就這樣死去,所以在臨死前我用了移魂術,偷走了同胞兄弟的命,所以林百川死了,我沒死。」

「……」

「我想只要活著,總有一天定能夠和你在一起。」

他們到達老宅時約是夜半時分,而現在抬頭看著夜空,月亮的光芒被逐漸翻白的天色給吞噬,點點星兒也開始模糊了輪廓,不知不覺,天就要亮了……

林百川望了望天空,再望了望自身所在的四周,不很大的院子內,除了幾棵稀稀落落葉子都掉光的樹之外,也只剩矮短的嬰手花圍種在宅子邊緣。宅邊的屋簷短小,整個觀望下來,沒一處能夠遮蔽陽光的。

宅院的西側有間小茅草房,可能是堆放雜物柴薪之類的地方,看來那是唯一能夠暫時躲避陽光之處了。林百川蹲下身,搖了搖早就攤在泥地上擺懶的小魚乾,指了指那間小草房說道:

「天快亮了,得找個地方躲躲。」

「走吧。」小魚乾沒精打采地說道。

「恩,前邊那個草房,應該沒有布結界……」

「我是說,我們走吧,該離開了。」

「……」

林百川緊閉著雙唇,看了小魚乾一眼,目光又飄向了壟罩在結界中的破宅子……

小魚乾說的話,他全明白,因為在他的腦海中,這些念頭同樣不停地交戰著。

走,離開,別再等下去了……因為他知道,打從杜知書決意要踏入那結界中時,無論他心屬何人,都再無法將他留在自己身邊了……不,也許更久更久之前,當杜知書有了想要尋找杜若水的那個念頭開始,就等於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杜知書是不可能選擇放棄他師兄的。

再等,又能等到什麼?等不到願意和他遠赴天涯的杜小蠍了,等不到心裡頭只裝著他百川哥哥一個的杜小蠍了,等不到了……

那他還在這等什麼呢?該離開了……

「不,我不離開。」林百川搖搖頭。

他答應過的,他答應過杜知書會等他,答應過杜知書絕不離開他的。

「又是何必……」

小魚乾雖白目又常有蠢行,但旁觀者清,況且他三百年的資歷也不白混的,眼前這情況他一目了然啊……

一個是放不下他師兄的寡斷之人,一個是全心全世界就只有對方一人的殭屍,誰注定要吃大虧,誰注定辜負誰,哪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林百川臉上那始終淡然的神情,與其說是冷靜,更不如說是一種帶了絕望感的無可奈何……二十多年來總是氣傲又單純的年輕人,他可曾遇過什麼叫做失落和失望?強撐著精神安慰著杜小蠍的同時,他是否也懂得怎麼自我安慰?

杜知書那沒腦袋沒神經又死沒良心的,他師兄那廝又那刻薄樣……留下來,肯定會有更多的委屈和隱忍等著林百川。

林百川見小魚乾噘著嘴面色泱泱不快的樣子,想到先前他和杜若水處得不愉快,怕是一刻也不想留在這,於是體諒地說道:

「你可以先離開。」

「離開!?」小魚乾漂亮的眉毛一挑,咬牙切齒地說道:「杜大天師還沒給我找到一個八字和樣式好的魚身體耶,我這麼離開不便宜了他?我也不走!」

老子不走,兩個對兩個,要林百川受了委屈什麼的,至少還有人幫著他叫囂壯聲勢!

小魚乾打定主意,就逕往那小草房走去。

草房像是多年未有人進出了,門一推開整個煙塵瀰漫,草屑飛滿天,堆放的一些花盆鐵橇也是破得破鏽得鏽,除了門以外也無其他的窗戶,昏暗低矮,霉味四散。

小魚乾一看臉皺成了包子,這環境有夠差,比他們途中暫宿的山洞還差!

可林百川卻什麼也沒說,在院子裡撿了隻破爛掃把稍微整修一下,便動作迅速手腳俐落地收拾打掃,再弄些乾淨的乾草乾葉來鋪著,沒多久就給他收拾出一塊可坐可臥的小空間來。

打理完畢,看離天明還有些時間,他又出去弄了些野味回來,生火做飯,一些給小魚乾解飢,一些放在火堆旁溫著,怕杜知書早上肚子餓了沒東西吃,給他當早餐留著。

「幹嘛留?你想著他也許他根本沒惦著你,你幫他留了他也不見得來吃,說不定人家師兄給他準備了好料相迎,說不定他光是照顧他師兄就廢寢忘食!」

小魚乾看他那體貼的行為,看得忿忿難平,雖知傷人,但忍不出這諷刺刻薄的話就脫口而出。

「我也是這麼想的。」

沒料到林百川卻這樣回答,回答完後還拿了大片的芋葉小心翼翼將飯菜遮蓋好擋灰塵……

弄完後,才爬上那堆乾草堆,脫了外袍蓋住頭臉,翻身睡去。

小魚乾無言地望了望留在火堆旁的愛心飯菜,再看了看那蜷縮在陰暗牆角邊草堆上修長的身影,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

其實情愛,哪個不都是自找的?還能怪誰?

小魚乾在心中暗自決定,他這輩子,絕對不要愛上哪個誰,絕對不要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懸在另一個誰的身上……那種自討苦吃的事情,他小魚爺絕對絕對不碰!

揪著胸口衣襟的十指幾乎要掐進那單薄的皮肉中,牙齒被他緊咬得嘎嘎作響,卻沒有任何一絲痛苦的呻吟或哀聲從齒縫間溢出,身體深處的疼痛幾乎是要衝破皮肉狠狠竄出,連那淚水都不受意識控制地從眼角滑落,但他卻忍著,弓著身子將自己整個人蜷縮在一起,忍受著椎心刺骨的疼痛。

每日,每個日出和日落之時,每一次陰陽相推替換之際,就免不了承受一次這樣的痛苦。

這都是他應得的……杜若水知道,這都是他以妖邪之術強取了他人生命的後果,而他這早被劇毒侵蝕得殘破敗壞的軀殼無力關住如此鮮活的命,那不屬於他的命,不斷叫囂著要脫離……

他並不害怕死亡,死一次也是死,死兩次也是死,死亡的滋味,他早就嘗過了。

可他害怕再死一次,就永遠沒機會再見到他朝也思暮也想的人了……更別提那奢望了二十幾年的相守,而冰封埋藏了二十幾年的深刻愛戀,也再無解凍的一天。

再見不到杜知書的臉,見不到他的喜怒哀愁,見不到他關心的表情,委屈的小臉蛋,還有那總是為了點小事就漾淚的眼睛……

杜若水害怕地睜大眼睛,從床上爬坐起來,從床內側翻出了一個布包裹打開,也不顧裡頭的東西散落滿床,慌慌張張地在雜物堆中搜出了一面銅鏡。

那面銅鏡,是從前他們師父為一戶富貴人家看風水時收受的禮物,據說是有點背景的古鏡,用來驅邪鎮煞最佳,師父死後,杜若水便將這面鏡子收為己用。

他不講究自己的樣貌,自然也不是拿它來梳妝打扮,對甚麼古文物的價值也沒興趣,只是古鏡有靈氣,最適合拿來當法術的媒介。

他用袖子將鏡面擦了擦,以食指輕輕點上了鏡面,口中念念有詞,在他低吟的咒語聲中,原本光滑平整的鏡面竟如水面般起了波波漣漪,以他的指尖為中心,一圈一圈往鏡緣擴散出去。

心有所想,鏡有所映,他心中所想的人,永遠就只有一個,他想要透過鏡術見著的,也總就只有一個……

然而鏡面的波紋尚未平復,杜若水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抬起頭,望向了床邊的桌几,几上一壺壺口還冒著白煙的熱茶水,一個茶碗,一面摺得整齊的毛巾擺在桌上。

再低頭看了看床下,他的鞋子整整齊齊地在一邊擺著,一盆炭火在床邊,裏頭幾塊木炭悶燒著,室內因此暖活了許多,但卻不悶熱,原來那原本被他關得密不通風的窗戶開了個細小的縫,日光從那隙中竄了些許進來,讓他看得更清楚,無論是窗台桌椅地板,他因受傷生病而無力打掃的這間房間,已被人仔細地清掃整理過了。

他回來了,不是夢。

他回來了,回到自己身邊了,所以,再不需要用這鏡子……

他將手指緩緩地從鏡面上移了開來,那一圈圈的漣漪逐漸緩了下來,最後鏡面恢復了光滑平整。

鏡子映出了張臉,俊秀卻病態得蒼白,清癯的雙頰和微陷的眼眶,更顯得那雙眼睛深邃若潭。

這張臉……這個人……是他自己嗎?

他已經多久沒有看到自己的模樣了?上一次像這樣看著自己的樣子,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畫面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兩個小小的孩子,手攬著手蹲在一條獨木小橋上,雙雙低頭望著清澈河水,水面上映著兩張小小的臉蛋。

「兄兄,兄兄!」較小的那個孩子指著水面的倒影,口齒不清卻開心地手舞足蹈歡叫著。

「小心別掉下去了!」較大的那個孩子緊緊抓著另一個孩子的小手,就怕他一不小心摔到河裡去。

他心肝寶貝的師弟,從還是襁褓中就是他呵護著照顧著、把屎把尿餵吃餵喝拉拔大的小娃兒,他人生中唯一在乎的人……兩歲大的娃娃身體不算健壯,要掉到水裡頭免不了又是一場風寒,而且師弟那麼小,就算這河淺淹不死人,嚇壞了又怎辦?晚上作惡夢怎辦?

師弟膽小又愛哭,所以他更要好好的保護他別讓他受傷受怕了,儘管他自己本身也才只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卻深信保護師弟是他最要緊的任務。

「兄兄,兄兄啊!」小孩指了指河裡的倒影,又指了指他,笑呵呵地說道。

「是啊,那是我。」輕輕摸了摸小師弟的腦袋,他也笑了。

小師弟學說話不怎麼伶俐,一歲多時還不會講個字讓他擔心極了,他每天教每天教,好在最近終於開始做些簡單的仿說了,雖然口齒含糊咬字不清,但他還是聽得開心,特別是那句「兄兄」,那專屬於他的稱呼,那童稚的聲音包夾著無數的依賴、撒嬌和親暱,聽在他耳中,只覺這世界上莫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那個是你,知書。」他牽著小師弟的手,一起指向了水面上另一個倒影。

「兄兄,和豬豬。」

「嗯,師兄和知書。」

「唧唧?」小師弟仰起了小臉蛋,帶著詢問的表情望著他。

「嗯……一起,師兄和知書,我和你,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不分開。」

「勾勾?」

「勾勾。」他伸出手指,和小師弟的手指,勾在一塊。

怎麼能分開呢?這個孩子的名字是他取的,這個孩子是他從路旁的草堆撿抱回來、苦苦哀求著師父收留的,這個孩子是他最重要最在乎的人……

一陣風吹過,幾分寒意挾著河上的水氣襲來,他連忙將身上的外袍脫下,披在小師弟的肩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離開了河邊。

「喜歡,豬豬,喜歡,兄兄。」

小孩整個掛在他胸口,四肢緊緊纏著他,撒嬌地把小臉蛋在他的頸間摩蹭著,含糊不清地咯咯笑道。

「我也喜歡你。」

打從第一眼見到他還是個髒兮兮被蟲子咬得厲害的小嬰兒那時開始,一天一天,看著他逐漸長大,越來越多的在乎,越來越強烈的獨佔和喜歡……

他簡直沒辦法想像會有分開或失去的一天,更沒辦法想像自己會有不喜愛他的一天。

「離我遠一點。」

離我遠一點,免得我見了你,又忍不住想要對你好。

「真的很討厭。」

討厭自己為什麼這麼無能?連好好的保護他都做不到?三番兩次害得他倒楣受苦?

「難吃極了,看著你我就吃不下!」

看著你挨餓,再好吃的食物,都覺難以下嚥……那些扔掉的食物,你自己去撿回來吃,就不能算是我給你的吧?我沒有對你好,我沒有,我只是不想吃才扔掉……

「那麼醜的帽子,我才不要。」

傻子,拜託別再做了,手都流血了……

「拜託你那醜臉也遮一下。」

遮起來,就不會被其他人見著,就不會被其他人嘲笑欺負,就不會再聽到那些傷心的話,不會因此難過落淚,他就不會想要安慰他,然後又傷害了他……

「把你的臉遮起來睡,免得半夜醒來嚇到我。」

每回半夜醒來,看見杜知書那毫無防備的清瘦臉蛋,他幾乎都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描繪那讓他牽掛的五官……

「真高興再也不用見到你了。」

師父雖然死了,但那困了他多年的詛咒還在……只要他對誰好,只要他對誰表現出喜歡的情感,對方就會因此而不幸……

這麼多年來,杜小蠍總是不幸總是倒楣,難道不是因為他的緣故?

都是他害的。

所以他用惡毒的言語來回應他,用冷漠的表情來面對他,用刻薄的態度對待他……

見他傷心,自己也傷在心,看他難過,自己更加的難過……可總比害他受傷或遇到災禍好吧?

只是,就算用盡了惡毒和冷漠,竭盡所能地掩飾,都無法掩飾自己心中對他強烈的情感,結果是一次又一次,見著小蠍子受苦受難……

只要你不在我身邊,就不會受到那詛咒的傷害了吧?

師父死了,我也快要死了,真高興不必再害你受苦,你也不會因為見到我的死亡而感到難過。

帶著這樣的心情,他趕走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杜小蠍。

但當毒開始發作起來時,他又牽掛得不想死……

小蠍一個人,可以過得順利吧?

他那麼傻那麼笨,遇到困難能夠自己處理嗎?

瘦巴巴的又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病著了怎麼辦?

牽掛著杜知書的一切,思念著杜知書的一切,這些牽掛和思念,讓他好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不行,他得想辦法……想辦法活下去,想辦法破除那該死的詛咒……

他和他的師弟打過勾勾,他們有過約定,不能就這樣死去,他們要在一起,不能放他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這世界上。

杜若水勉強撐著疲乏的身子下了床,穿上了鞋子,稍微整理凌亂的衣衫和頭髮,用桌上的毛巾抹了抹臉,喝了杯熱茶,這才走出那間臥房。

小小的正廳也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杜若水回想起了從前的光景,年幼的杜知書拿著抹布,墊著腳卻怎也抹不到桌子正中心,膽小怕摔的他又不敢站上細長的板凳,只好整個人趴掛在桌緣掙扎地抹著那呆樣子。

幾次看不下去,惡毒地罵了幾句「蠢貨,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搶過抹布幫他把桌子給抹了……

看著他被罵得眼眶紅紅委屈地站在一旁,杜若水真想一把將他抓過來摟進懷中安慰,真想將他那雙凍得裂開的小手握在掌中暖和著,真想乾脆把所有事情都攬來幫著做了……

可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斥責他,繃著臉羞辱他,最後擦完了桌子還得用力地將髒抹布扔到他身上去。

還好,還好那些都過去了……

小蠍子長大了,再不是當年那個連桌子中間都擦不到矮小瘦弱的孩子,隱藏於他身上那麼強大的能力一旦不再受到封印,定能對抗束縛了他倆二十多年的詛咒。

終於,他也能夠有這麼一天,不用再偽裝自己,能夠和自己所深愛的人兩情相悅在一起,過著幸福而簡單的生活……

這麼想著,就會覺得開心……應該是很開心吧,他微瞇著眼望向陽光普照的院子,突如其來的暈眩感讓他差點站不住腳,而撐在桌面上的手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

他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愉悅的情緒,莫名的恐慌從骨子深處緩緩地溢流出來,寧靜的四周除了間歇的蟲鳴和樹葉沙沙聲,他彷彿聽到了細微卻尖銳的冷笑聲,在嘲笑在質疑,在說「杜若水啊你怎麼可能得到幸福」之類的話。

怎麼可能得到幸福?在做盡了各種傷天害理的事後……
怎麼可能得到幸福?連幸福是什麼滋味都不懂……
怎麼可能得到幸福?杜若水這三個字,說不定注定和幸福永遠都無法做連結……

「不會的……」

不會的……小蠍子都回來了,回到他身邊了,還有什麼能夠拆散他們的?

不會的。

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他無力地往凳子上一坐,扶著額頭將整張臉埋入掌心,強自忍著那幾乎要逼得他落淚的惶恐……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就這樣在那坐了不知道多久,日頭逐漸偏西,他緩緩地抬起臉,茫然地望著院子,一如平日那樣,空空蕩蕩,毫無人煙,落葉被風吹得在地上捲了幾個破旋,聚了,又散……

聚了,又散。

他倏然站起身,推開廳堂的門往院子走去,環顧了四周,最後將視線停留在院子西邊的小草房。

無聲無息地走到了草房外,輕輕地將房門推開了一小角,草房內陰暗依舊,但似乎是被打掃整理過。杜若水的視線在小小的草房內掃了一周,最後停留在那個鋪著草堆、離門邊最遠的角落。

他的小師弟在那堆草上睡得香,雖然一臉勞心勞力後的極度疲憊,但那張睡臉滿是安穩和鬆懈,掛著口水微揚的唇更洋溢著淡淡的滿足微笑,屈著身子摟著被他壓在身下的那人,緊緊地、全心全意地,似乎連在夢中都不容誰將他和那人分開……

而被他抱得緊緊的那位,整個頭臉蓋著看不清楚面貌,但光是從那修長的身形,以及雙手近乎寵溺般圈摟著杜知書身子的姿態,杜若水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

杜若水沒再多停留,反手又將門板帶上,悄然無聲。

可那不知從哪竄出的嘲笑聲,轟轟然地不再細微,一聲又一聲像是雷一樣炸開在他的腦中耳中,一聲一聲地對他叫囂著、笑罵著……

兩情相悅在一起,但不是和你。
幸福而過著簡單的生活,但不是和你……

「看了也沒你的份,有情人終成眷屬,林百川和杜知書就是一對的。」

一個清亮的聲音打斷了那些尖銳的嘲笑聲,但這聲音雖然好聽,卻陳述著一樣殘酷的事實。

杜若水緩緩地轉過身,神色漠然地望著那個被夕陽餘暉映得雙頰微微泛紅的俊俏少年,少年身著一件十分匹配著他那活潑氣息的嫩黃色短掛,露出兩隻粉嫩細膩的胳膊,金燦燦的光線打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那麼耀眼的一個小孩……杜若水只覺得看著有些刺目,明明他們就站在同一個院埕內面對面,但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有一種感覺,彷彿他們根本是存在不同個世界的兩造,一個在鮮活多彩的人世,一個卻在寒冷凜冽的無間道。

如此不公平,如此可恨……可恨極了,這個一臉正氣凜然教訓著他的小妖怪,實在可恨極了……

「滾。」

杜若水的表情依然冷淡,但那幾乎壓抑不住的怒火已在他的胸口翻滾著。他很忍耐了,他可以忍著,為了和小蠍在一起,他真的願意忍著…..但為什麼被這可惡的小妖說上那麼一句,所有的忍耐都瀕臨潰堤?

這可恨的魚妖……早知如此,他上回根本就不應該放過他,不,他早在那時就不應該放過他。

「我為什麼要滾?你折斷我一隻手,還害我吃了符咒,魚爺都還沒跟你算帳!」

小魚乾叉著雙手,盛氣凌人的指著杜若水,一口白貝般的小魚牙磨得嘎嘎響,一想起自己差點被當大鰻魚吃了的悲慘經歷,再回憶起那被拗斷手臂的疼痛,他對眼前之人那個恨啊……

「……跟我算帳?」

杜若水的聲音平板無起伏,但小魚乾被他那一眼冷冷掃來,只覺得心底犯寒……玩真格的,這傢伙他絕對是鬥不過,不過門板後還有武林高手和超級大天師頂著呢,真怎樣了還怕沒人來搭救?

重點是,他就是看這要死不活陰森兮兮的臭道士不爽!

「就是跟你算帳!不只我,林百川和杜知書也該找你算帳!偷了人家命的,說什麼都是你不對!」

「與你何關?」杜若水縮在長衣袖裡的手指微微蜷曲著,只作勢卻不發,他還在思考,要喚出抽妖鞭來將這隻不知好歹的魚妖給狠鞭一頓,還是乾脆將他定住晾在這院子曬個七天七夜。

「那種事情天理不容,誰都管著!」

「然後?」

「你把命還給林百川,這樣他倆就不用人屍殊途。」

「……所以,我就該死?」

「人本來就會死,你的命該結束你就該死!」

「……」杜若水咬著雙唇,緊緊扣著手指,泛白的指節隱隱流竄著暗紅的焰光,下一刻便要幻出火龍將眼前那自以為正義地教訓著他、囂張無比的小妖給燒得一乾二淨。

然而,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幕景象,讓他壓下了殺意……

一張哭得一塌糊塗的小臉蛋,涕淚縱橫鼻子眼睛嘴巴都皺成一團,一面稀里嘩啦地痛哭著,一面不停地對著他說:

「不要死,你不要死啦,你要是不死,我就當你的杜小蠍好不好……」

那張可憐兮兮的哭臉,和眼前這張盛氣凌人的臉,實在無法將之兜在一起,相差如此多,如此不像……

那張哭泣的臉,反而比較像他那總是愛哭的小師弟。

到底是誰?他也分不清楚了。

反正有什麼差別呢?是誰都一樣吧,終捨他而去……

杜若水的嘴角微揚,一個慘澹的笑容綻在他的唇邊,而那雙深邃的黑眸,卻死了般毫無波動,白皙的手緩緩從袖口伸出,往空中輕巧地一帶,原本空無一物的手中便憑空多了一張黃色符紙夾於指尖。

「等……」

小魚乾還來不及反應,忽然覺得周身的能量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快速地抽取……不,不只是能量,似乎連魂神也一點一點被抽出飄往杜若水手中那張符……

身子逐漸變得僵硬,他低頭看著自己一樣僵硬的雙手,手上的肉竟似破碎的瓦片般一片片剝落,接著是骨……

「我不要……」

小魚乾睜大眼睛,看著自己動彈不得的身體一點一點碎裂,看著自己的魂神一股一股被抽離那個崩壞的身體,驚懼得想要大叫救命,可是連唇齒舌喉也都粉碎了。

最後,他的視線望向了杜若水,在這生死關頭,突然有個荒唐的念頭出現在腦海。

不要忘記……不想要忘記這個人,不想要再一次和這個人分開!

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怎麼會在這麼要命的時刻,竄出了不知為何這個討厭的臭道士其實一點也不討厭,甚至還有些捨不得的感覺?

他不懂,也無法再想,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你做的?」

杜若水望著桌上那三菜一湯,全是他愛吃的菜色……

「我做的。」杜知書有些心虛地說道。

菜是他做的,可作法是百川哥哥教的,食材是百川哥哥幫他準備的……從前他們師徒三口的伙食都是他在負責的,煮飯燒菜什麼的倒也難不了他。只是這些年來只剩他一個人,沒有必要也沒錢開伙,餐餐都隨便打發,有一餐沒一餐的,後來遇到了百川哥哥以後更是出一張嘴就夠了,這活也逐漸生疏……

不過至少他還記得師兄愛吃什麼……他記得師兄所有喜歡的、不喜歡的,就算經過了這麼多年,那些東西像是刻上他腦子印在他骨子那樣的深刻。

「一起吃吧。」

杜若水遞了雙筷子給杜知書,順便也添了碗尖尖滿滿的白飯推到他面前。

「喔……」

杜知書乖乖地接過了筷子和飯碗,雖然先前他就已經被百川哥哥餵得飽飽根本就沒胃口了,但無論如何師兄說的話怎麼能拒絕呢?

能和師兄坐在同個桌邊一起吃飯,那是多好的事情?這些年不總是在腦中幻想著這樣的情景,師兄弟倆圍著桌,桌上放著簡單的飯菜,邊吃邊說說笑笑,飯菜並不豐盛,但氣氛卻和樂溫馨,偶爾師兄夾了塊肉放他碗中,對他說要多吃點肉才能長肉,然後他也夾了師兄最愛吃的筍子放到他碗裡……

「吃飯在發什麼呆?」

「沒有……」

杜知書連忙低頭扒了幾口白飯,看了一眼盤中的筍子,想著那幻想中的情境,筷子不自覺地就伸了出去夾了一大口的筍子。

這筍子很好吃,這是昨天夜裡百川哥哥帶著他到後山的竹林子裡去挖的,他想起了百川哥哥彎著腰蹲在竹叢邊,細心地和他解說著生得什麼樣的筍子最好吃那認真的表情,想起了百川哥哥緊緊拉著他的手就怕他腳下泥濘濕滑摔著,想起百川哥哥邊做活還邊用手掌不停揮掃不讓那些惱人的小黑蚊叮他……

突然杜知書有些猶豫了,他猶豫著這口筍子應該夾到師兄的碗中,還是乾脆夾入自己的口中。

最後,他還是將筍子放到師兄的碗中去。

「你也吃。」

師兄並沒有像夢中那樣夾了一塊油膩膩的大肥肉給他,因為他知道師兄討厭吃肉,這三菜一湯中根本沒肉,但師兄卻每一樣菜都夾了,將杜知書原本已經被飯塞得滿滿的碗堆疊得更滿了。

杜知書有些受寵若驚,要知道他師兄別說夾菜給他吃這件事從沒做過,連和他同桌吃飯都不耐煩,因此過去師父總是將他趕到院子去吃……這樣的待遇還真是前所未有的頭一遭!

杜知書吃著飯菜,心中胡思亂想著,有些開心,但卻有更多說不出的悵然,這明明是他做夢才夢得到的,明明是他所希冀的,可為什麼沒有想像中的欣喜若狂呢?

是等得太久了?做夢做得太久了?
是太過夢幻以至於失了真實感?

還是說,夢想已不再是夢想?

他不敢再多想下去,咀嚼著口中的飯菜只覺得味同嚼蠟……奇怪了,明明他就照著百川哥哥教的做,再怎麼樣也不至於難吃吧……可是總覺得少了什麼滋味,於是變得很沒滋味。

他的目光不知不覺地就飄向了廳門外……

不知道百川哥哥現在在做什麼……

「你是趕屍匠,收了人家的酬勞,為何沒有把屍體送回去?」一旁的杜若水突然說道。

「……」杜知書有些錯愕地望著他,嘴裡滿含著飯菜說不出話來,實際上心裡也堵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不是你的親弟弟嗎?哪個誰會面無表情地把自己的親人當做個商品討論著?

但想到這他又感到有些害怕了……
有人應該死了卻偷了別人的命活著,有人本來活著卻因為命被偷了所以死翹翹。

轉命術,如果是親兄弟,也是有可能。

我不甘心,我不想就這樣死去,所以在臨死前我用了轉命術,偷走了同胞兄弟的命,所以林百川死了,我沒死……
杜知書的腦海一瞬間閃過了幾句話,而那些來自於不同人所說的話,全交雜在一塊。

所以,師兄真的用轉命術偷了百川哥哥的命?

為什麼?
為什麼你會這麼做?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為什麼,你會想要和我在一起??

這些疑惑,杜知書沒有一句問得出口,他有預感,每一個問題隱隱約約都可能牽扯到令人心痛難受的答案……

於是他什麼也都沒問出口,就只默默吃著飯菜。

「臭魚乾呢?」

「不知道……幾天沒見著了。」

「不會走了吧?」

「他說他還沒跟你要到一條好魚身之前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奶奶的,現在這條又差到哪去?」

「可能是嫌太長……你快睡吧。」林百川輕輕地推了推整個黏靠在自己身上的慵懶傢伙。

「我不要。」慵懶傢伙更加慵懶更加黏膩,彷彿林百川就是他的床,他的枕頭,他的老婆……

「睡得太少身體會壞。」伸手揉了揉那一頭鬆軟的亂髮,然後順勢將杜知書整個人推倒在草堆上。

「我不要睡……」杜知書掙扎著想從軟軟的草堆裡坐起來,可頭才剛舉起,又被百川哥哥一把給按回去。

「快睡。」

「……我捨不得睡。」

「……」

「想和你多講些話。」

「……」

林百川神色複雜地望著杜知書,這傢伙打從來到這宅後,就沒好好地睡過覺了吧……白天,他照顧陪伴著他師兄,為他師兄煮飯打掃煎藥,一直到了晚上杜若水就寢後,他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這草房內,明明已經忙了一整天累得眼皮都撐不開了,卻還強忍著睡意來和自己這個日夜顛倒的死人在一起……

他留在這,真的是對的嗎?

「百川哥哥……」趁著林百川想事情想得分神之際,杜小蠍成功從草堆中爬起,手腦並用一頭栽向林百川的胸口,將他撞倒在草堆上,還放肆地整個人騎了上去。

「怎?」

任著杜小蠍騎趴在他身上,任他一下啃啃自己的臉一下親親自己的頸子,林百川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杜知書的背脊,撫摸著杜知書的後頸,他愛極了這小子在這樣輕搔撫摸下微微顫抖的反應,愛極了他那纖瘦單薄卻溫暖得緊的身軀。

「……我好想你。」杜知書更是不客氣,東啃西啃之際,還不忘上下其手地大吃豆腐……世上最美味的豆腐就是百川哥哥的!世上只有百川哥哥好,有百川哥哥的小蠍像個寶……

「傻,又不是很久沒見面……」

「可我就是想你。」

「嗯。」

「就是覺得好久。」

「……」

見不到百川哥哥的時間,彷彿放大拉長了好幾倍,整顆心揪揪的,悵惘若失,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林百川,你覺得咱這樣像不像在偷情啊?」

「偷情?那我是你情婦?」

「不管是情婦還媳婦,我就是想你,什麼時候都想你,做什麼都想你……」

小小的草房內,昏黃的火光,百川哥哥漂亮得過頭的臉蛋染上了暖暖的色調,漆黑的眼睛也閃著暖暖的光澤,要不是摸在手裡那涼冷的感覺,他真覺得百川哥哥完全就是一個活人啊!

杜知書忍不住湊上嘴,吻著他好喜歡的那雙唇,仔細地,深深地,甚至是虔誠地……他相信也許世界上真有什麼看不見的緣分在運作著,而他和百川哥哥的緣分就是靠這麼吻著吻出來的,所以,只要繼續吻著,常常吻著,那他們的緣分就永遠不會斷……

沒有好花在前也少了明月的催化,破舊的小草房,狹隘簡陋的空間,只因有著心上人的相擁,旖旎更勝花燭洞房……
洞房之後,渾身脫力的杜知書,想繼續撐著不睡已是徒勞,半昏半醒之際,他含含糊糊地說道:

「百川哥哥,你會不會……把你的命討回來……?」

「……」

你希望我會,還是希望我不會……?

林百川想反問他,但一想到這問題恐怕也只是徒增杜知書的痛苦,想想還是把問題吞回肚子裡去。

又不是沒見到,那天臨晨杜知書從他師兄那回來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好傷心,又不是沒聽見他不停地哽咽說道「都是我害的」、「我欠師兄的死都還不了」那些話。

都是些什麼事情,杜知書沒有明說,但心思細膩的林百川猜也猜到了八九成。

軟弱、優柔寡斷、搖擺又處處牽掛的杜小蠍啊……他對他師兄,除了那多年的羈絆和想望,現在又多了不捨和不忍吧……?

「你若一心惦著我,就乾脆留在我身邊別走別離開,別再回去那結界中,別再回到那個人的身邊。」林百川在杜知書耳邊輕輕無聲地說道。

可後者早已睡得不醒人事。

不忍和殘忍,說來也只有一字之差……

「死魚乾!死魚乾!快出來!臭魚乾?」

杜知書沿著宅子外圍繞了一圈,邊走邊叫喚,卻怎也找不到小魚乾的蹤影。

他跑去察看了幾處昨晚插了香魚串的地點,魚串完完整整地在那兒,說也奇怪,那愛吃到不顧一切多次將自己陷入險境的貪吃魚,這麼多天沒吃飯了照理說應該如狼似虎吧,這香魚還是百川哥哥親手炙烤加上特製醬料,這麼香的東西連杜知書忍著不吃都忍得艱難了,怎麼可能釣不出那貪吃鬼來??

難道真的離開了?

雖說小魚乾和他非親非故又沒感情糾葛,但相處了這麼久,總覺得他不是那種會這樣不聲不響就離開的人……

有什麼說不出的不對勁,不只是小魚乾莫名其妙消失得很不對勁,還有師兄,還有這個地方,都很不對勁。

先說這宅子,自從杜知書臉上那蠍子所封印的能力釋放出來之後,他開始對周遭那些具有妖氣或靈力的妖魔精怪特有感應,一開始總覺得有些害怕,但習慣了之後,便覺得互不相擾,倒也不需要太介意。

可是……可是他發現,他們這老宅,除了師兄佈下的結界內不用說,結界之外、院子內、連著宅子外圍附近的區塊,都感覺不到半隻妖或精的氣息存在。

再說他師兄……師兄對他的態度和從前大不相同,再無惡言相向,再無冷嘲熱諷,嫌惡的眼神再不復見,雖然那聲線依舊清冷,可言語中所曖蘊的關懷和溫柔,總讓杜知書聽來有種像是百川哥哥在和他說話的錯覺,再加上杜若水那和林百川非常相似的樣貌……

有一天下午,他在後邊廚房煎了半天補身補氣的藥,終於煎好盛碗便要端去房間內給師兄喝,卻沒在房內見著他。

他回到了正廳,偶然瞥見那一直用鎖頭鎖著的那扇門,門是闔著的,鎖卻解開了……

這些日子,他一直很奇怪,為什麼師兄要把他們曾經共用的那間小房間給鎖了起來?既然師兄不睡那了,那麼那間房間現在拿來做甚麼用了?倉庫?書房?還是暫時放客戶用的停屍間??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從那扇門後傳了來一陣低低的哼唱聲,杜知書貓手貓腳地走到門邊,輕輕地將門推開了一條細縫,將一隻眼睛湊了上去。

房間內全是一口又一口大大的木箱子,只見他師兄背著門,蹲在放在最靠房間內側的一只箱子前,低頭翻看著箱子內的東西,那低低的歌聲,若有似無,斷斷續續,從杜若水的口中唱了出來……

「我有一塊田,餵我吃飽飽。我有一頭牛,幫我把田犁。我有一條狗,看門又顧家。我有一隻雞,下蛋白花花。我有一間房,冬暖夏天涼。我有一棵樹,結果兼遮陽。我有一個好哥哥,和我一起,手把手,在田裡忙,在屋裡笑,在院子裡乘涼,直到白髮蒼蒼……」

杜知書愣愣地聽著,眼眶不知不覺地酸澀了起來……

人過得再怎麼苦再怎麼不順心,總是會有點夢想。在過去,杜知書也是,明知不可能,卻依然作著夢,在四下無人之時,在寂寞難當之時,偷偷地、情不自禁地哼唱著屬於他的夢想。

原來師兄一直都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連杜知書自己都忘了這首七拼八湊毫無音韻之美的自編歌曲,可師兄卻記著,一直都放在心上記著……

原來師兄並沒有變,他一直都是這樣重視著他的師弟,現在回想起來師兄許多彆扭的舉動和矛盾的行為,其實都可以解釋成用來掩飾關懷的拙劣表現……只是自己從來都沒有去體會。

如果師兄對我,就如百川哥哥對我那樣,那我對師兄又如何?

杜知書克制不了自己的思緒,渾渾噩噩地胡思亂想了起來……

要是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裡的杜知書沒有遇到林百川,是否就能從一而終地戀著他師兄,最後,也能如願以償地和師兄在一起,平凡卻幸福地過完一生?

要是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裡的林百川沒有死,於是那個世界裡的杜知書,是否就可以享受著和百川哥哥一起相依相守,渡完生老病死的人生?

他真的喜歡百川哥哥,無庸置疑,但百川哥哥和他,他倆之間,永遠都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他們不會有一起站在陽光下的一天,不會有一起種田種菜、一起在大樹下乘涼避陽的一天。

在夜裡,田裡的泥土和天空是沒什麼分別的黑,在夜裡,看不見樹上結的果實在哪,雞啊狗啊牛啊,哪個不去睡覺了……?

沒有白天,更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看不見的未來,也許某天,也許就是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百川哥哥也會像小魚乾那樣,突然消失得連個影子都不剩,任憑他怎麼尋找怎麼叫喚,都再也找不到了……

想著想著,杜知書不自覺地手腳冰冷,他輕輕地將門推回,隨手搬了張凳子往院子中間一擺,就坐在日頭下曬著,想藉著炎熱的陽光把內心那因恐懼而產生的寒意給驅散。

眨也不眨的眼睛望著小草房的門板,想著關在那裏頭無法出來面對陽光的殭屍愛人……

是愛得深一點,還是對失去的恐懼深一點?

一直在那坐到曬得頭昏眼花汗流浹背,被杜若水連拖帶拉地扯進屋內逼著他喝下一大杯冷茶時,杜知書心中的拉鋸還沒能斷出一個結果。

林百川拽了被子,仔細地將睡著的杜知書蓋得嚴嚴實實。季節交替,這幾天白天太陽毒得連在黑暗中蒙著頭睡覺的殭屍都感覺不太舒服,可入了夜後卻寒得外頭的花葉上都起霜了,日夜的氣溫差得那麼多,最是容易生病,特別是像杜知書這樣底子特差的傢伙。

他搓了搓杜知書橫在棉被外的手掌,明知自己身為沒有熱度的屍體,再怎麼搓也暖不了對方的手,但卻忍不住想要給心愛的人更多的溫暖。

如果是杜若水……他應該就能溫暖小蠍的手吧?

像這一床被子……某天夜中林百川聽到門外一陣細微的聲音,當他打開草房的小門,就發現它被疊放在門口。

那個人對於杜知書每晚都偷偷跑來這草房和他同睡這件事情,早了然於心吧?那他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和心情,把這棉被放在這的?

這幾天,他也察覺杜小蠍變得有些不對勁。

本來聒噪的一張嘴變得沉默,親暱的舉動也少了,更多時間是發著呆陷入沉思,直勾勾的一雙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卻又像根本沒在看他……

本就已經憔悴的臉龐更加消瘦,上頭的蠍子整個都凹陷下去了,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氣色也是越來越差,印堂越來越黑…….再這麼下去,小蠍肯定撐不住的。

這天睡前,杜知書呆望著他時,幾次開口叫了他的名字。

「百川哥哥……」

但每一次都沒有下文,每一次欲言又止卻又把話吞回了肚子裡,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林百川隱約能感覺杜知書將要和他說的是什麼,每一次聽他開口叫喚,自己那不會跳動的心臟就緊縮了起來,他真害怕聽到從杜知書口中說出來的話……但某一部分的他卻又渴望杜知書趕緊將那些話給說出來,好結束這一場煎熬……

看著他那徬徨又不知所措的神情,林百川想,不管結局是如何,只要杜小蠍別再吃苦,他都無所謂了。

他還記得將死之前反覆夢到的那個夢,那個臉上有著刺青的無助孩子,讓他心疼得想要幫他想要呵護他,盡自己所能,別讓他再掉眼淚。

他曾經想過,那應該是他的命逐漸被杜若水吃掉時,轉移間陰錯陽差地感知觸碰到了杜若水內心最深處的地方,那是杜若水的心情。

可現在,他毫不懷疑,那也是他林百川的心情。

輕輕地將杜知書的手放在塞入了被子中,林百川站起身來,在黑暗的草房中,他卻彷彿看見了一輪皎潔的月掛在夜空。

隔著一扇門,他知道,那是杜若水的視線,那個奪走他的命的人,正站在院子裡,皎月之下。

林百川輕聲地推開門,走出小草房。

院子裡原先種滿的那些嬰手花一株株被連根拔起倒了一地,一旁泥地中插了一把鏟子,而杜若水靜靜地坐在鏟子邊一顆低矮的石墩上,低著頭望著手中那兩半塊玉。

曾經,他以為這只不過是一塊上面刻了蠍子圖樣的玉,只是玉,並不是真的蠍。所以他放心地珍愛著這塊玉,對這塊玉愛不釋手,時時刻刻捏在手中把玩著,把心事對著它傾吐著……

他以為這樣,便能稍微紓解他心中那壓抑得幾乎要啃噬光他靈魂的苦澀,以為這樣就不會害到誰。

可是他錯了,他的低訴他的溫柔他的珍愛,似對著玉,卻根本不是對著玉。那些情緒的出口,永遠是那個臉上有著蠍子的男孩……結果,男孩又因此而遭遇了苦頭,玉被師父給發現了,男孩搶著承認是他偷的,被修理得皮開肉綻,躺上半個月都無法走路……

他憤恨地將那塊玉摔出了門,憤恨他自己的無能,憤恨這塊玉給小蠍子帶來的苦難。可最終卻又覺得捨不得……拋去了那塊玉,就彷彿拋去了僅僅能夠和小蠍子親近的唯一途徑,他趁著師父不注意時,拼命地找,趴在草叢中,就是滿臉泥土汗水,就是雙手都被野草給割傷,他也不在乎,就是不停地找。

可最後,只讓他找回了半塊玉。

這一生僅有的深刻愛戀,是否在當時就注定了殘缺?

爾後,當他在無意間發現玉的另一半被杜知書撿走時,他又以為,殘缺是可以補全的。

最後,他在王爺廟的當鋪中,贖回了這半塊玉。

兩塊玉最終是在一起了,可是兩塊玉的主人呢?

每夜,杜知書以為他睡著了,但其實在他踏出結界的那一刻他就醒了。

看著他每夜離開自己奔向林百川的身影,那種感覺,就像當初在當鋪裡見到這塊玉時的心情,一種被遺棄了的心情。

他將手上的兩塊玉拼了起來,又分開,又拼起來,又分開……

「我們原本,就是一塊的。」杜若水輕輕地說道。

「我知道。」林百川說。

「那為什麼要拆散我們?」 杜若水抬起頭,看著那和他留著相同血液卻被他置於死地的手足。

「將這一塊玉摔成兩半的,不是你嗎。」

「……」

杜若水咬著唇,瞪著林百川。

他痛恨林百川那什麼都懂,卻又置身事外的表情。不只是兄弟……在奪命的那時,他們的神魂曾經失去了邊界擾在一起過,所以彼此的感受,多多少少都體驗到了…….

他知道,林百川對於他的無奈和苦楚是完全了解的,對於他的委屈和恨意是知道的,對他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情感也是清楚的,就如同他知道林百川的無憂無愁,知道林百川在死前那恬然平靜的心緒……

這個什麼苦也沒吃到,平平安安地長大,有著疼愛他的師父呵護照顧著的而從不知世間疾苦的弟弟,憑什麼對他做論斷?

明明從那個女人身上繼承了相似的容貌,為何就只有他,就只有他必須承受一切災厄?為何好不容易熬了過來,他唯一擁有的,卻又抓不住?

「還沒……」杜若水搖搖頭,冷冷地說道:「還沒到最後。」

他和小蠍有那麼多年的羈絆,他總是抱著希望,到最後,小蠍定會離開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殭屍,回到他的身邊……

「他撐不到最後。」林百川淡淡地說道。

「林百川,你也無法陪他到最後。」

杜若水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塊玉收入衣袋中,站起身,操著符紙抬手對著空中一抓,符紙消失在空中,幻化出一把上面刻滿符咒的木劍。

「母親……也是被你殺掉的嗎?」林百川不避不退,臉上的表情依然沉靜地問著。

「我沒有母親。」杜若水微微一笑,說道:「在這世間,我只有小蠍。沒有父親母親,沒有兄長,沒有其他的親人。對我來說,除了小蠍,誰的死活我都不在乎。」

「所以,你也殺了小魚乾?」

「你何不擔心自己?」

話一說完,杜若水和他的劍已對著林百川的胸口襲來,那把木劍鈍得無鋒無芒,卻挾帶著一股至陽的鎮煞之氣,一靠近就有種被灼燒的感覺,過去在這口木劍下魂飛魄散的屍怪陰物不知多少,林百川知其厲害,儘管武功高也不敢大意,輕身一縱閃過了木劍,站在一定的距離外,目光也變得凌厲了起來。

「你要殺我?」

「你不是人,我怎麼殺你?但我可以封住你,斷絕掉杜知書給你的靈氣,你就做回你的死人吧。」說話的同時,他又朝著林百川送了幾劍,無奈兩人身手差得太多,杜若水的道術甚高,但碰到了身手如鬼魅的林百川,根本使不上力來。

林百川冷冷一笑,隨手折了根短樹枝,身形一晃,如飄似地閃過了杜若水接二連三的攻擊,待杜若水發現林百川從他視線中消失的一瞬間,只覺手臂一麻,木劍不得不脫手,被林百川一根樹枝就抄了過去,半截直直插入泥地中,露在泥地外頭的另外半截被那根樹枝一甩,攔腰折斷,射入了杜若水的肩頭。

「死而不僵,便是妖物。」杜若水按壓著肩上的傷口,斷木劍避開了要害,卻免不了疼痛和泉湧般的血流,沒多久,半身月白色的外衣全被鮮血給染紅。

「又如何?」林百川手一抬,點上了杜若水的頸子,淡淡地說道:「你用妖法奪我命,我是不是也該回敬你?」

「你不會殺我。」

杜若水嘴角微揚,他笑起來的樣子和林百川十分神似,只是他說出口的話,卻毫無手足的情分在:

「你不會殺我,因為殺了我,杜知書會難過。況且,就算殺了我,你的命也回不去。」

「我沒打算要殺你,也沒打算要索回我的命。」

林百川輕描淡寫地說道,可杜若水卻聽得刺耳異常……他知道林百川的意思,他知道林百川根本不在乎所謂生死,不在乎那條命。

他是害死了林百川,導致他成了一具屍體,但若非他是一具屍體,身為趕屍匠的杜知書,又如何有機緣和林百川相遇?

林百川的意思非常明白,用一條命,換來和杜知書的相遇,值得。

而他……他這一手促成今天這局面的人,一手造就他倆相遇而把自己變成局外人的人,等於親手將杜知書推讓給了他人的自己,如此愚蠢可笑……

「小魚乾呢?」林百川不死心地問道。

林百川知道杜知書很在乎那隻小妖……雖然嘴上鬥來鬥去,你虧我我損你,但實際上打從小魚乾失蹤開始,杜知書沒一刻不掛念不擔心他的。

「那隻魚……」杜若水輕輕地笑了。

杜若水也知道杜知書關心的小魚乾,但這樣的認知卻讓他感到怨恨……他的世界就只有杜知書再沒其他了,可杜知書卻有了他自己的朋友甚至是愛人……

他忍了這麼多年苦了這麼多年,多希望能夠好好和杜知書相處,多希望能夠關心他照顧他和他有說有笑,卻因那可恨的詛咒而什麼都不行,可這些人,卻輕輕鬆鬆地得到他奢望卻得不到的。

杜若水無視於指著他頸脈的那根樹枝,半帶挑釁的微揚嘴角,手掌一翻,帶出了一張符。

「我收了他,把他困在這張符中,而且……」染滿鮮血的手掌迅速地抓握住那張符,一團無名的火焰從他手中憑空冒出。

「還化了他。」

「你……」林百川還來不及阻止,一瞬間那張符就被火焰燒得連灰都不剩。

「百川哥哥!」

在黑暗中,杜知書兩顆眼睛睜得老大,佈滿血絲的眼珠子幾乎要把眼眶給撐破。

他又夢到了……夢到他的百川哥哥在烈火中被焚燒得屍骨無存,而他就只能這樣眼睜睜地在一旁看著,身體僵得連隻手指頭都動不了,看著,心如刀割淌著血,什麼作為都沒有……

那深刻的哀傷和恐懼,狠狠地抽打著他的內臟,身體的內部疼得幾乎要破皮躍出,可身子卻僵硬得動彈不得,汗水如雨般從額頭上不停滑落下來,但滴滴都冰珠子似地刮凍著他的臉。

他只好再一次閉上眼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努力地讓心口僅存的那一點暖意送到四肢百骸。

隔了很久,思緒才從極度的混亂中清明了起來……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也逐漸清晰了……

他只要百川哥哥,誰都不能取代。

就算有田有房有他嚮往的生活,沒有百川哥哥,一切都黯然失色。沒有百川哥哥的陽光下,想必也是寒冷的,不是百川哥哥摘給他的果子,吃起來定是索然無味……

害怕失去讓他恐懼,但那深深的恐懼只反映了自己心中深深的情意……這兩者根本不是衝突拉鋸的,自始至終都沒有衝突,他就是毫無疑問地不能沒有林百川。

掙扎著好不容易活絡些的手腳爬坐起來,卻發現百川哥哥不在他身邊。而現在,他只想要看到百川哥哥,靠在他的身上,親親他涼涼軟軟的唇,緊緊握著他的手告訴他,一刻都不想放開,告訴他,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林百川在哪兒,杜知書也就在哪兒了。

杜知書連忙從草堆裡站了起來,也顧不得被冷汗浸得溼透的一頭一身,鞋子胡亂套了,就往草房的門邊走去。
「林百川!別傷我師兄!」

才推開草房的門,眼前的景象卻把杜知書嚇得魂飛魄散……師兄渾身是血,臉色慘白,被百川哥哥用樹枝指著要害,生死懸一線……

他想也不想就衝上前去,推開林百川,擋在杜若水的前方,一臉驚恐和不諒解。

「你……你要殺我師兄?」杜知書抖著聲音問道。

百川哥哥不知道嗎?百川哥哥不知道師兄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的存在?他不知道如果沒有杜若水也就沒有今天的杜知書了嗎?他不是什麼都知道,不是所有他杜知書心中想的都能夠理解嗎?

為什麼要趁著他睡著時殺他的師兄??

「小蠍,封了他。」

杜若水牙一咬,拔出了肩頭那截斷掉的木劍,鮮血灑了一地,將他腳邊泥土都浸成了深褐色的,但他也不在乎那血流,沾滿鮮血的手抓握著那截斷劍,遞交到杜知書的手中。

「你為什麼?」

濃重嗆鼻的血腥味讓杜知書腦袋昏亂了起來……他不知道現在這情況該怎麼辦,他只知道他這輩子從沒想過要違逆他師兄過,杜若水說的話就是聖旨,杜若水要他做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不需要經過思考理所當然就該去做的,所以他不經過思考就接過了那截斷木劍,指著林百川,可腦袋卻渾渾噩噩,口中喃喃地不斷問著:

「為什麼?」

林百川望著杜知書,動也不動,卻也沒做任何解釋,就只是望著他。

一時間,這些日子來所有的忍耐和退讓,都化成了一股又沉又重的疲憊,以及陣陣的心寒與心酸。

他突然看清楚了一些事情……

原來他並沒有他自己所想得那麼無私,他痛恨杜若水,痛恨這個讓他無法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態來照顧杜知書的始作俑者。

他也恨著杜小蠍……恨他的優柔寡斷,恨他明明愛著自己,卻又放不下那另外一個男人。

他愛杜知書,杜知書也喜歡他,但他們的兩情相悅,在這樣劍拔弩張的局面下,只顯得單薄無份量。

杜知書有考慮過他的心情嗎?沒有。而他林百川,又正確地評估杜知書對杜若水的情感份量了嗎?沒有。

相愛卻不相知,這份愛情,被那截斷劍一指,輕輕易易,便千瘡百孔……

林百川鬆開手,將手中的那根樹枝丟回地上,轉身就走。

「林百川!你做什麼?」

杜知書見他要走,慌得手腳發軟眼都紅了,他衝上前去伸手想要扯住林百川的手,可林百川手一抽身子一閃,杜知書連他衣袖都碰不到。

「杜知書,那只是靠著你的靈力活著的殭屍,連人都不是,封住他!」

「……」杜知書完全聽不懂他師兄正在對他說什麼,只是那句「只是殭屍,連人都不是」,卻一直迴盪在他的腦海中衝擊著他的神智……

百川哥哥只是殭屍,百川哥哥不是人,所以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嗎?所以他要離開我,要丟下我了嗎?

百川哥哥要走了,他不要我了嗎?

他已經慌得完全忘了自己為何站在這,忘了自己為何手持著那柄斷劍,忘了斷劍上的血從何而來……

他只知道,林百川即將離他而去。

於是他發狂般地奔到林百川面前,雙手緊緊握著那截斷木劍,指著林百川,嘶吼道:

「不准走,你要去哪?」

「……」

林百川依然沒做任何的回應,他望著杜知書整個充血泛紅的眼眶,再望著指向他的斷木劍,只覺得杜知書給他的感覺從沒這麼陌生過。

「為什麼……?」

為什麼?你明明答應過我不離開我,為什麼要走?

杜知書也望著林百川的眼睛,他的百川哥哥那雙從一睜開就一直溫柔深情又飽含寵溺的漂亮眼睛,卻裝著難以理解的陰鬱,以及讓他看得心都痛了的漠然……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丟下我……?

這一刻,害怕失去林百川的恐懼,交織著深刻的情愛和依戀,混在一塊卻凝成了波濤洶湧的怒意,他的腦中不再有自己,不再有小魚乾,也不再有杜若水……一切都空白了,他的世界全只剩下了林百川,他不能讓他離開,否則他的世界連同他自己,都將在一瞬間崩壞毀去……

「……」

眼見著杜知書臉上的蠍子一點一點化去,黑氣纏上了那雙握著斷木劍的手,林百川的心也一點一點的往下沉……

再多的溫存和相思情意,也就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究竟,他堅持想要留下來,還是不應該了……可儘管如此,他卻依然捨不得將視線從杜知書的臉上移開,儘管他有千百種方式可以劈開杜知書手中的木劍或者以輕功飄離這令人難受的地方,可他卻動也不動,眼睜睜地凝望著杜知書,望著他忽然地將那柄斷劍插入自己的胸膛內。

「不可以,你不可以離開我……」

杜知書臉上帶著既猙獰卻又徬徨的矛盾神情,淚水爬滿少了刺青的臉蛋,可緊緊握著斷木劍的雙手像是有著自己的意識,依然狠狠地用力地往前推,往林百川身體的深處釘……杜知書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甚麼,只覺手中握著的,彷彿是他溺斃前所緊握住的最後一根稻草,只有緊緊握著,用力地釘扎,才能把他的百川哥哥留住……

「咳,咳……」

一陣劇烈得咳嗽之後,胸口如刀剮般澀痛,背也幾乎直不起來了。

杜知書伸手抹了抹眼角邊咳出來的淚水,少了那隻蠍子刺青的臉看起來如一張白紙,單薄的身骨被師兄杜若水包裹得厚厚層層臃腫像球似,但仍止不住陣陣哆嗦……

那冷的感覺是打骨子裡來的,穿得再多包得再厚實,也祛不了寒。

將封印整個衝毀的力量太過強大,以力引力,一瞬間從天地人三界間吸引了更多的能量導致那凡庸的肉身幾乎無法承受,可杜知書卻強撐著,以自己的身子作為容器,任那些能量在自己的體內竄流肆虐,一點一點消耗掉這副身軀的生命力……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杜知書抬頭望著院子內連一片葉子都沒有的光禿樹木,而滿地的落葉也早都腐化成泥土,由秋轉冬,也過了一季……

而在這短短的幾個月內,杜知書也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如那棵樹,逐漸枯萎凋零,只是那樹還能期待明春的復甦,而自己……怕是連這個冬天都過不去了。

可他沒有選擇,明知抱薪救火最終也只是徒然,擁著那超出他所能承受的力量何止是抱薪?根本就是把火藥綁在身上跳入火坑……但也只有這樣強大的力量,才足以把百川哥哥留住……

鷹爪般枯瘦的手握著門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繩索,慢吞吞吃力地解著,繩子纏滿了整間小屋子的周遭,而一張張鎮著結界的符咒則是貼滿了繩索、門和房外的土壁,一張張符都出自杜知書之手,他這輩子寫過的符加起來還沒這門上貼得多,看那陣仗,誰都會猜想這房內關著什麼極端可怖的妖魔鬼怪……

終於將那複雜的結繩給解開,杜知書輕輕地推開門。

幾個月前,這還是間溫暖旖旎的小草房,有輕笑聲、耳語聲,有他和百川哥哥相擁溫存的低吟聲,火光暖暖,映照著的是正為他烹煮美味料理的那人認真又迷人的漂亮臉龐。

可如今,這小小房內,彷彿也入冬了……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因為自己身體再感覺不到暖意,所以才覺得這房內冷颼颼地,就算升了火,也冷得和屋外沒兩樣。

也可能是太寂靜,靜到連空氣都凝止了,如屋後那條小溪,在寒冬中凝成一條小小冰川。

杜知書輕輕地走到了用草堆鋪成的草床邊坐了下來,把手伸向床,緊緊握住了擺放在床邊那雙又冰冷又僵硬的手,如對待珍寶般將那雙手捧到了唇邊,由指頭開始,一點一點地親吻著,還不時用自己的臉龐磨蹭著那雙手。

這間草房內關著的不是什麼可怖的妖魔鬼怪,房內關著的,是他怎麼也不能失去的人,以及比妖魔鬼怪還要更可怖的,他那害怕失去的心理……

「百川哥哥,我今天,又做了蒸蛋……」

杜知書邊吻著那雙僵硬的手,邊話家常般地開始說了起來,只是不管他怎麼說,這房內的聲音始終就只有他自己的,再沒誰會用專注的眼神凝望著他,聆聽他所說的話,再沒誰會回應他……

就算是這樣,杜知書還是講個沒停,邊咳邊講。

「可是還是失敗了,不知道是不是水放得太多,怎麼弄都成不了形狀……」

吻完了一雙手後,杜知書爬上了床,也顧不得冷,摟著如死屍般的軀體,用自己的臉頰親暱地貼著對方僵冷的臉頰,接著開始吻著一雙不再柔軟的唇。

每日,除了陪杜若水吃頓午餐之外,杜知書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這間草房內,寸步不離那床邊,親吻著撫摸著那具僵硬的屍體,用那侵蝕著他身體的力量去維持這具屍體的不腐不壞,用自己生命的消耗,去換這具屍體內的魂魄不散。

那隻斷桃木劍還釘在百川哥哥的胸口內,因為自己那幾乎不可原諒的衝動和錯誤,林百川差點就在這柄斷劍下魂飛魄散,就算當下杜知書立刻傾全力將那些魂魄封回去,卻再也無法讓百川哥哥的屍身像過去那樣「活」動起來了。

那隻斷劍成了一個鎖,再不能將之拔出,只要一拔開了,百川哥哥就真的不在了,於是一具僵硬不腐的屍體,成了牢籠,禁箍住了百川哥哥的魂魄……

是不是有一天,百川哥哥還能像從前那樣坐起來,摟他抱他吻他,做飯給他吃,陪他說話,握著他的手,撫著他的臉……?

杜知書根本不敢想,他只是拚了命地把自己的能量渡入這具屍體內,讓林百川留住……

只是偶爾他卻又矛盾地幻想著也許哪天百川哥哥又活起來了想要離開他,於是擔心害怕地將整間草房都佈下了無數結界,病態地守著這間草房,守著他那根本動彈不得的愛人。

「咳,咳……百川哥哥,多久沒吃到你作蒸蛋了……」

杜知書咳得厲害,只好停了下來,抹了抹唇邊的血絲。

「我都要忘記蒸蛋吃起來是什麼滋味了……」

伸手輕輕地解開了林百川的衣襟,用帶著血的手指極為溫柔地在那胸口上輕劃著,最終將整個手掌覆上了那日日夜夜都見著卻至今仍令他見一次痛一次的扎口上。

催動在體內亂竄的靈力集中在手掌中化為一縷縷的黑氣,往那個傷口灌入,另一手卻緊緊攢著百川哥哥的肩頭,強忍著抽筋斷骨般的劇痛,去駕馭那股過於霸道的能量……

就這樣支撐了約半炷香的時間,杜知書手掌一收,立刻按上了自己的嘴,就怕那湧至喉頭的一大口腥甜不小心噴到百川哥哥身上,他沒忘記鵬鵬阿叔交代過的,鮮血會讓屍成魔,到時害得百川哥哥連屍都做不成。

就在此刻,林百川的雙睫微微地顫動了幾下,緊閉的雙眼緩慢地睜了開來……

那雙眸子深得不像活人,漆黑得像是連一點光線都無法滲入,沒了過往明亮的光彩,只剩下一片寂寥的黝黑。

那雙眼睛連轉動也是緩慢的,彷彿兩顆眼球也同那身軀一樣僵直。當他的視線轉到了杜知書的臉上時,僅停留一瞬,便又闔上眼。

「……」

杜知書不知道,百川哥哥到底是見著他了還是什麼也沒見著就只是無意識地睜眼闔眼……或許他看見自己了,或許因為動彈不得,耗盡所有力量也就只能換來這麼一瞥,更或許……

或許百川哥哥根本不原諒他,不原諒他無情地將木劍插入胸口,不原諒他將自己困在這個屍身牢籠內,所以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杜知書嘆了口氣,每一回被林百川那樣的眼神一瞥而過,他就覺得難過又疲倦,每次一口氣都嘆得彷彿最後一口氣,然後無力地癱倒在那具硬梆梆的屍體旁,緊緊擁抱著屍身,無助又無聲地落著淚……

只是再沒人會摟著他,輕聲細語地安慰他,溫柔地幫他拭去淚水了。

他真的好累,好累……他好想告訴百川哥哥,他只是想要永遠和他在一起不分開……他不要過去,也不要未來了,只要百川哥哥在他身邊,他什麼都不要了……

這樣的想望,原來還是太過奢侈?

「說不定,我會比你更早離開……」杜知書喃喃說道。

那樣也好,能夠死在百川哥哥身邊也是好的……百川哥哥沒了他的能量撐著,很快的也會真的死去了吧?

那麼,死去的他和死去的百川哥哥,是不是有機會再一次手把著手,互相擁抱?不……也許死去的百川哥哥根本就討厭他痛恨他了……那也沒關係,如果死去的百川哥哥能夠對死去的杜知書狠狠的打罵一頓,那也不錯啊……

杜知書閉上眼睛,開始作著死去的美夢……

可是這樣的夢,總是被一團漆黑的迷霧給驚嚇醒來。

在夢中,死去的杜知書迷失在那團迷霧中,怎麼找都找不到百川哥哥,叫得嗓子都淌著血,哭得雙眼都看不見了,依舊是自己無窮盡的孤獨,他被困在一個沒有百川哥哥的世界中了……

於是,每次從惡夢中醒來,杜知書又打消了想要放棄的念頭。

就算已經很累了,撐得很辛苦,被林百川每一次短暫的一瞥看得心臟像是抹布那樣擰了又轉絞了又扭,他還是不能放棄……

「杜小蠍?」

「嗯……」

「我剛說的,你有聽見嗎?」

「嗯?你剛有說話嗎?」

杜知書愣愣地望著他師兄,整個人恍神地像是三魂七魄都去了一半那樣。

「……」杜若水看了他一眼,再看著他面前那碗吃不到兩口的飯……怎麼勉強也就只能吃下這一兩口,再多也就臉色發青說要去解手,但杜若水知道,他是去嘔吐。

那瘦弱的身子已經快撐不住了嗎?最基本存活的需求如吃飯睡覺,也都可有可無了?杜若水輕輕地放下了碗筷,不發一語地望著他的師弟……

杜知書的身上臉上,全佈滿了大片大片青紫的瘀血,讓他看起來比從前刺著一隻蠍子在臉上的樣子還要更驚悚……也更叫人心痛……

可最心痛莫過於在院子後發現那一攤攤僅有少量食物殘渣卻混雜著大量鮮血的嘔吐物。

杜若水沉默地望著杜知書,而杜知書也怔怔地看著他師兄,看著看著,杜知書突然就笑了起來。

「師兄,我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總是偷偷在看你,但又常常被你抓包,有一次你說,再看你就要把我眼珠子挖下來,我嚇得好幾天都不敢把眼睛睜開,因為我知道我只要睜開眼睛就會忍不住想看你,結果閉著眼睛走路不小心掉到乾山溝裡去,被你救起來了以後還被甩了幾巴掌……」

「……」杜若水垂下了眼,默默不語。

他記得,記得杜知書摔得頭破血流的樣子,當時他以為小蠍子就要死了,傷心得連哭都忘了要哭,就只是抱著杜知書,想著也許等會找個風景好安靜的地方,挖一個很大很大的洞,然後把小蠍子和自己一起埋了……

可是,如果他也在洞裡頭,該怎麼把自己給埋起來?

那還不如找一個深深的斷崖,抱著小蠍子一起跳下去,飛向另外一個世界……

可是,如果摔得粉身碎骨,不就又分開了嗎?

正當他渾噩地思考著這些事情時,懷中的小蠍子突然睜開眼睛,望著他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句話:

「師兄……好痛……」

當時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驚喜交加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杜知書眼睛又閉上,連忙用力拍打他的臉頰吼道:

「混球,給我睜開眼睛,不准閉上!」

「……可是,我怕你挖我眼睛。」

「你看!我讓你看!不准把眼睛閉上!」
「師兄……」

杜知書的叫喚聲將杜若水從回憶中帶回了現實。

「怎?」

「師兄,你知道,人死了以後會到哪去?」

「……我不知道。」

「噢……」杜知書有點失望,他以為他冰雪聰明的師兄,可以幫他解答這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

杜知書的問題,杜若水不是沒想過,在他快死的那時候,也曾經不停思考著。

死了以後,會到哪去?

他哪都不想去,就算只剩一縷魂,他也只想隨在杜知書的身邊……

「死了以後,還能見到自己所愛的人嗎?」

「也許。」

「但如果所愛的人已經不愛我了,死了以後,我還能和他在一起嗎?」

「……」

杜知書的話像是一把劍戳上了杜若水的心頭。

他用一生去愛著的小師弟,就算死了也想在一起的對象不是他,而他杜若水……不就是他說的那般,所愛之人已經不愛自己……

那拚了命想要活下來,或者乾脆的死去,又有甚麼差別?

「你聽過返生術嗎?」杜若水突然說道。

「啊?」

「就是讓死者的骨骸屍身,重新再活過來……不是藉由他人的命,也非轉世,而是真正的重生為人。」

「重生……為人?」一聽重生為人,杜知書原本無神的雙眼整個亮了起來,他抓住杜若水的手,顫聲問道:

「重生為人就是……就是能夠把死掉的屍體,重新讓他活回來?」

「我不清楚,但曾經在北方一些地區有聽說這樣的術法,如果我們動身去北方一趟,沿途打聽,也許能夠打聽到一些細節。」

「北方……」杜知書這輩子,雖然每天奔波流離,但也還沒離開過這幾個山頭,前往那連用想的都覺得遙遠的北方……

「那要多久才能回來?」

「或許幾個月,或許半年。」

「不,我不去。」

杜知書立刻搖頭,要他離開百川哥哥幾個月還半年?他連半天沒見著百川哥哥都無法忍受!百川哥哥的狀況他知道,那是再也無法行動的殭屍了,北方那麼遠,跋山涉水,也不可能帶著百川哥哥一起前往的……

如果是這樣,這麼久的時間,誰來陪百川哥哥?誰來幫他渡氣?誰來講話給他聽?

「就算是死透了,也能返生。」

「我不要。」

如果死透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怎辦?如果魂魄已經離去,回來的不是百川哥哥怎麼辦?如果什麼返生術根本就是傳說而已,如果百川哥哥連眼睛再也不會睜開看他一眼,那又該怎麼辦?

杜知書怎麼也沒辦法將百川哥哥胸口那隻斷劍給拔了出來,讓他真的變成一具死屍,再去寄望那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返生術……

「師兄,你……你要去北方嗎?」

「……」

杜若水被杜知書的話問得一呆,整個人像是掉入了冰水中,久久無法言語。

原本,他只是想找個藉口,讓杜知書暫時遠離這個地方,遠離林百川,停止那日日夜夜都在消耗著生命的舉動,暫時保住他一條小命,也許有天,他對林百川的感覺逐漸淡去,便不再那樣執著,不再把自己的生命當作柴薪燒……

可沒想到,杜知書的心中,早清楚劃分你我,寧死也要和林百川在一起,見不到他的關心和擔憂,也見不到他對他的心意了……

他很想大哭一場,但長年壓抑的性子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大哭一場,他只是低著頭靜靜地,望著桌面。

若他真的去了北方打聽到了那什麼返生術,杜小蠍,你以為我回來後會讓誰返生?

讓屆時可能早已死去的你?讓林百川?還是讓你們兩個都返生,從此幸福快樂的過日子?

杜若水想這麼問,但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來。

心灰意冷的感覺,讓他連說話的力量都失去了……

那天夜裡,杜知書一如往常,在把自己弄得幾乎油盡燈竭的半昏半醒狀態後,緊緊摟著林百川,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看見了百川哥哥睜開眼睛,凝望著他,這一次,他沒有再閉上眼睛,只是那眼神還是冷淡得嚇人……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聽見了!他聽見百川哥哥這樣對他說……

百川哥哥並不是不會說話,就像從前那樣,他從來就不是啞巴,他只是不想和自己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錯了,我好後悔,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想要你別離開我,林百川,你不要離開我……

杜知書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對林百川說,但疲憊到一點力氣都沒有的身體卻連發出一點聲音都做不到,他掙扎著想要回應,想要道歉,想要緊緊抱著百川哥哥痛哭一場……

可是怎麼身體都動不了呢?怎麼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有眼淚,毫不費力地,潰堤般流淌著,淚水模糊了視線,再見不到他最心愛的百川哥哥……
隔天一直到了日正當頭,杜知書才從深沉的疲憊和昏沉中掙脫出來。

他從床上坐起身,看著陽光從開啟的門口射入,將草房的每個角落都照得明明亮亮……

每個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每個角落都被光線給包圍了,包括身處這房內的自己,唯一的孤單的自己一個人。

杜知書緩緩地伸出雙手,在空蕩蕩的草床上摸索著,明知道是徒勞,卻還想從那堆草中摸到一絲屬於林百川的溫度……就算是涼冷冰寒也好。

可是除了草,他什麼都沒摸到。

陽光讓草堆變得乾乾暖暖的,蓬鬆舒服,但那不是屬於百川哥哥身體的溫度……

杜知書收回雙手,坐在床邊,低著頭,望著泥地。

有什麼東西從他眼角滑落,一滴,兩滴……接著是口鼻,耳朵,一縷縷熱熱的細流從這些孔縫中湧了出來,先是涓涓點點,最後是一股一股汩汩灑落著,流得整個腳邊整片地上都是……

唉,百川哥哥,終於還是離開了,不要我了。

杜知書的思緒就只到了這,他閉上眼睛,任憑自己的意識和身子一起滑落在滿地的鮮血中。

「喂,你聽說了嗎,那些搞了趙家老宅幾十年烏煙瘴氣的髒東西,全被清出來收了!」

「真的假的?不是請了好多道士還是大師來都沒用?」

「這回不得了,他們請了那個姓杜的厲害天師來啊……」

「不就是當年那個林員外用了千兩黃金想請他還請不動的杜大天師?」

「是啊!人家收妖除魔看風水還得看心情的呢!」

「怎趙家又拿得出那麼多錢來請他?」

「聽說他現在,來者不拒,只要有人請他,多少錢他都來。」

「這麼缺錢?」

「誰知道呢。」

「那走那個一見發財的生意他還做不?」

「說是不做了,先前在客棧那有聽人說,一個有錢的商人死了兒子,想找個靠譜的送回去,找上了杜天師,給他開了個好價錢,但杜天師說,他家裡有人要照顧,沒辦法遠行,拒絕了。」

「他媳婦?小孩?」

「不是吧,他們幹那一行的,能娶媳婦嗎?」

「不能嗎?杜天師好一個俊美的青年,人家又會賺,據說城裡好多姑娘都在討論他呢!」

「嘖,嫁個天師有什麼好的……」

「哪裡不好了?吃穿不愁,他又會看風水,好命好幾輩子啊!聽說他們那種人法術高得呢,生病受傷,給你寫張符吞了也就好了,連大夫都不必請了,那不就是活著也舒服,死了也舒服?」

「真這麼厲害?」
真這麼厲害……那杜若水就不必如此奔波,花光所有的積蓄,只為請最好的大夫來幫他師弟看病。真的這麼厲害,他也不必拚了命的接工作賺錢,買最好的藥材給差點就嗚呼哀哉的杜知書吊著命。

只是就算撿回了一條小命,不死也廢了一半,昏迷了三個月醒不來,好幾次看起來情況穩定下來了,但突然又整個脈象大亂七孔湧血,氣息微弱彷彿下一刻就要斷氣……沒有一次不是把他嚇得手足無措。

好不容易,在杜若水費盡心血,連自身都因心力交瘁而瘦得彷彿風吹便倒之時,杜小蠍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雖是醒來了,但情況也是時好時差,精神的時候還能夠自己下床,拿張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小宅的門邊,不分日夜,也無視陰晴,就是目不轉睛地望著院子,望著遠方,像是在等著誰的歸來。

而大多時候狀況都不怎麼好,雖然已經不再耗損,但傷害已經累積得太沉,幾乎毀壞的身子不是一時二刻可以補得回來的,於是他大多的時間都是茫茫地昏睡著,也只有在昏睡時,他才會無意識不停叫喚著將那個人的名字,叫得哀戚,充滿了刻骨的思念之情……
冬去春來,緊接著是夏天……氣候的暖和讓杜知書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昏睡,就是變得更為沉默,再沒聽過他在睡夢中叫喚著那個人,只是坐在門口凝望的時間變得更多了。

有時候,杜若水會想,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師弟,是個一張嘴不是講個沒停就是難聽的歌唱個沒停的聒噪孩子,是個動不動就哭泣,有些小心機有些笨拙但一點點小開心就笑得眉眼都開了的率真孩子……眼前這個可以坐在那一整天都不發一語的沉默青年,也不哭泣也不傻笑就是安安靜靜的人,到底真是他家的杜小蠍嗎?

就這樣,日復一日,然後天氣又轉涼了,宅外的林木又開始飄著枯黃的落葉……杜知書又開始發燒生病,身體狀況又逐漸變差。

杜若水幾乎散盡所有的積蓄,把能賣的能當的,把那些他曾經想過也許有一天能夠和自己的師弟過小日子於是存下的財物都變賣了,請了據說是能妙手回春的名醫來給杜知書看病。

可那名醫脈也沒把,什麼藥方也沒開,只看了杜知書一眼,便搖搖頭,說了句「心病難醫」,拍拍屁股走人。

心病難醫……杜若水知道那心病是啥,可他真的很想問杜知書,這樣等著,到底是在等什麼?

沒了道術和靈力的支持,沒有一具屍體可以不朽不腐……都一年過去了,杜知書所等待的,也許是早就化作一具枯骨的存在,再這麼等下去,永遠都等不到的……

可是每當他見到杜知書那表情那神態,似乎等待,就是他活著唯一在乎的事情,也就僅僅剩下這樣的念頭讓他繼續做個活人活下去而再無其他……看著他逐漸走向死亡,見到他那個樣的神情,那些話,杜若水怎也說不出口來。

也許,不只是小蠍,連自己也變了……

他從來就是個不服輸的人,再多的苦難,他都會咬著牙撐過去,再悲慘的命運,他也試圖想要扭轉。

只要忍耐著,堅持著,不顧一切地奮戰到最後一刻,終有一天苦盡甘來,他所想的,所渴望的,所失去的……都能夠找回來。

可是現在的他,那滿心的無奈與無力感,讓他在無法堅信他所信……

有些人,錯過了,就不再擁有。

有些事情,再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

而他杜若水……是否一輩子,其實就只是白忙一場,空活一趟?

一天,杜若水端了碗雞湯遞給坐在門邊的杜小蠍,然後也拉過了一張椅子,往他身邊坐下。

「趁熱喝。」

杜知書乖乖地將雞湯喝得見底。

「從前在走屍的途中,曾碰過一個同行的前輩,他對於符術和煉丹之事特有專精,因為相談甚歡,所以他給了我一些禮物。」

「嗯。」杜知書點點頭,應了一聲。

要是從前,他早就一臉好奇巴望著知道到底是什麼禮物了吧?一張嘴問得人都煩了還不知要停,要是不讓他知道他就更為好奇,不准他看的他偏要偷看,不給他聽的他就是想辦法要打聽到。

他的小蠍子,從小到大就是那麼一個又黏人又煩人又囉嗦又愛哭的傢伙,而眼前這人,太過陌生……

杜若水也呆了許久,才緩緩地掏出了一個小瓷瓶,拔開瓶蓋,倒出一黑一紅兩顆小小的藥丸子在掌中。

「黑的這粒,叫做忘卻;紅的這粒,叫做魂引。」

他將手掌中的兩顆藥丸移到了杜知書的面前。

「吃下魂引,一個月內必死,但魂魄能夠以念牽引,到任何你想去之處。而吃了忘卻,一個月後,你便能忘記所有的事,開心的也好,不開心的也好……」

「……」杜知書先是凝望了那兩顆藥丸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杜若水。

「忘記那些事情,就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然後我們離開這,重新開始,像從前那樣,一起趕屍,一起跋山涉水。如果你不想在做那種日夜顛倒的工作,那我會設法存點錢,我們找個好地方弄個田,蓋間屋子,自給自足。如果你嫌那樣的生活寂寞,想要有說長道短的鄰居,那我們就去城裡擺個攤子,做點小生意……」

杜若水說著的,是杜知書曾經的夢想,也是他杜若水一直放在心中的夢想……

「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不會離開你,也不會讓你再吃苦。」

「師兄……」杜知書看著他的師兄,看著他師兄原本漆黑如墨的黑髮裡夾雜了幾根銀白色的髮絲,看著他師兄一張原本俊美的臉蛋如此消瘦憔悴,不禁鼻頭發酸,哽咽地說道: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憑什麼讓你對我這麼好?」

「……」

不憑什麼,也不為什麼,只因為你是杜知書,只因為你是我唯一上了心的人……

「因為你是我師弟。」可杜若水卻淡淡地如此回道。

「啊,是啊……」杜知書如釋重負地低聲說道。

要是過去的他,也許會因為這句話而感到傷心難過吧,但如今,他只覺得鬆了口氣……

情債難還,愛恨難了,但若只是兄弟之情……

「師兄,我對不起你,我欠你太多,只能下輩子做牛做馬來還你。」

說著,他從杜若水的手中拿起了那顆紅色的魂引,毫不猶豫地塞入口中吞了下去。

「……你沒有欠我。」

杜若水慢慢地縮回了手,將手中的那顆「忘卻」往自己的嘴裡送。

「你沒有欠我什麼。」他又重複說了一次。

此時此刻,他還真希望世界上真的有「忘卻」這種藥……讓他忘卻一切,忘記寧死也選著林百川的師弟,忘記自己現下的心中有多苦多痛,忘記這份失敗的感情,今生也好來世也好,再也再也別憶起……

在那之後沒隔多久的某天下午,杜若水出門買藥去,而杜知書一若往常地坐在門邊望著遠方。一陣喧鬧聲打破了一直以來的寧靜,一群人風塵僕僕地從遠處逐漸往他們的宅子前來,看那裝束,有的是農家漢子,有的做商旅打扮,還有幾個官兵,更多的,是穿著道袍的同行們……

「追蹤了這麼久,應該就是這了!」為首一個看起來人高馬大的道長,指著他們的小宅子說道。

「搜!」

一行人也不搭理坐在門邊的杜知書,就開始在宅邊佈陣,那群道士道行雖不及杜若水那樣高,但一人道短,一群道長,在眾人合力之下,杜若水的結界終究還是讓他們給破了。

結界一破,一群人衝進了宅子內,開始一間間翻箱倒櫃地搜著,最後搜到了那間上鎖了的房間,一個官兵抽出了刀子一砍,將整個鎖頭連門扣都砍了下來,踢開門,便帶領著眾人往那房內搜去。

杜知書站起身,默默地跟著走向房門邊,看著那群漢子將那一只只大木箱撬開……

「果然……」

箱子裡裝的,是一顆顆的人頭……正確來說,應該是屍體的頭,雖然那些頭的臉皮已經乾枯扁縮,卻不爛不腐,仔細瞧來五官仍是清晰可辨,幾個漢子從屍頭堆裡找到了自己的家人,當場就嚎哭了起來……

杜知書靜靜地站在門邊看著房內那些人又恨又怒又急的模樣,雖然猜不出這麼多的頭是做什麼用的,但對一些模糊不解的事情卻了然了……

原來那個盜屍首的人,就是師兄。

其實他早該猜想到的,先前那個巨大女屍,師兄和百川哥哥的娘,身上掛著師父的腦袋,到處偷襲著趕屍人奪取屍首……連同師父的死,也都是師兄的傑作吧?

他若有所思地將視線往房內最角落的那個箱子望去,那個箱子也被撬開,可卻被踢翻倒在地上,從箱子裡落出來的,是一樣樣不起眼的小東西……

有泛黃破舊的小孩衣物,破掉的草鞋,一些石頭,一些竹片瓦塊,摔缺了腳的暖爐,一條薄被子,一只粗糙的木碗,幾張皺巴巴寫得歪七扭八難看的符,還有一頂竹葉編的帽子……

「你寫這什麼鬼畫符?」師兄厲聲厲色地指著他的符。

「我……」連筆都握不好的小蠍子害怕地縮著腦袋。

「重新來!」說完,杜若水便捏掉了那幾張醜符往牆角扔。

「太醜了。」師兄嫌棄地說道。

「咦?」杜小蠍被草割得手指隱隱作痛著。

「我不要。」一把便將那頂草帽子甩了開來。

「這種醜碗最適合你這個醜小孩。」

一天,師兄弄了個木碗給他,那碗看起來又厚又肥,感覺不像是市面上買得到的……

「省得一天到晚打破碗,討厭死了。」

「喔……」也好,這樣就不必常常因為打破碗被師父修理了吧……

過往的事情一幕幕地在杜知書的腦中閃過,散落在地上那些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破爛的物品,沒有一樣不是和他有關係的,沒有一樣不是帶著那些酸甜苦澀回憶的……

「因為你是我的師弟。」那天,師兄這麼說著。

師兄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樣的話的?

真的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便能還成?
「你沒有欠我。」
真的嗎,師兄?

「你最好從實招來,這些屍首是誰盜的?」

這個弱不禁風看起來也離死不遠的年輕小子,怕是連咒怎麼使都兩光,怎麼看應該都不可能是他們要追究的主謀。

「我盜的。」

「胡說八道,別打馬虎眼!」

「就說是我啊……」

杜知書說著,手一抬一揮,一道疾風刮得眾人眼睛都睜不開,等到好不容易風止,眼睛一睜開,卻發現整間房間已被一團團黑色的氣旋給包圍。

「為了想要這樣的力量,我用那些屍首練功,一百個也好,兩百個也好,我數不清了,你們自己數吧。可老子最近身體不順爽,沒辦法出門,不然我還想多弄些屍首來用用。」

說完,那團黑色的氣聚纏往杜知書的手上,收聚成一個黑色的小光點,忽然光點化作道道細芒,就往那群人身上甩去,只聽唉唉不絕的慘叫聲,好幾人閃躲不及,當場被那束束光箭戳得在地上打滾嚎叫。

「反正我都快死了,你們又拿我怎樣?」

杜知書一臉賴皮地輕笑道,伸手抹了抹又開始從他七孔湧出來的鮮血,雙腿一軟,就往地板上坐去……

師兄千交代萬交代要他的身子未好全前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用靈力了,杜知書心想,他也乖乖地聽師兄的話一輩子了,可這一次,他卻決定不再遵從師兄的話……

「喂,你聽說了嗎,那個天殺的盜屍首的,終於被逮到了!據說從他住處搜出了幾百個屍首,連縣太爺的姨太太都在裡頭!」

「死定了吧這傢伙。」

「你要去看嗎,就吊在城東門外,明天就要斬了。」

「這麼快?」

「做了那種過分的事情,要不趕緊處理,全民都要造反啦!」

「走走,咱去看看到底這麼缺德的人是長啥樣子!」

「……」

夾在人群中,任憑身邊的人你推我擠,向來痛恨和他人碰觸的杜若水卻不閃不避,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雙手被緊縛吊掛在城牆上示眾的那人。

低垂的腦袋上是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頭髮,而佈滿鮮血的臉被打得整個腫脹,已經看不出他原先的長相,破爛爛的衣物遮蔽不住那被刑求得傷痕累累的身體,看那扭曲得古怪的腳,恐怕那雙腿也被打得殘了……

儘管都被凌虐成了破布娃娃一隻,下頭的民眾依舊不留情地對他拋石子扔瓦片,那一塊塊打在杜知書吊掛在那搖搖擺擺的身軀上,也打在杜若水的心頭上……

杜若水曾試圖用咒術遁入大牢中想把他救出來,但因為這事件得罪的不僅僅是失去了親人屍首的家屬,連著趕屍的同業都群起而攻之,更逢提杜知書又傷了那麼多追捕他的道士,為防他逃脫,看守的除了官府那邊的人之外,有更多道中之人守著外頭……

別說是大牢,就算現在吊在那的杜知書身邊,看不見的結界和縛咒,也讓杜若水根本無法突破闖入。

他也曾到官府那自首,承認那些屍首是他取的。但沒人相信……

杜知書展露那一手前所未見的古怪道術,雖未傷人性命但也夠嚇人的了,完全讓所有的人認定,那是不屬於這個世間正派的法術,是靠著絕對妖邪的手段練成的妖術……

那麼,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心愛的小蠍子被吊在那寒風中,飽受凌虐,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小蠍子被處死,卻只為了自己的罪孽?

還說什麼照顧他,保護他,不再讓他受苦……果然,他是只會帶給杜知書不幸和災厄的人,那個詛咒,從來就沒有離開他過。

「杜小蠍!」杜若水忽然對著城牆大聲叫道。

他的聲音很快地就淹沒在喧鬧吵雜的人聲中,誰也沒去注意到他。

可是,吊在城牆上的那人卻彷彿真的聽到了他的叫聲,緩慢而艱難的,將鮮血淋漓的頭臉微微抬起轉向了叫聲的來源,一隻眼睛被石塊砸得不停冒血睜不開來,只能用僅存完好的那隻眼睛尋找著那個叫喚著他的人……

「杜小蠍!」

杜若水又再一次的叫喚,這一次,杜知書見到他了,在茫茫人群中,他依然能找到他的師兄,那個讓他從小到大都離不開眼睛的身影,刻畫在他腦中心中的身影,就像他的叫喚,那是杜知書的生命之初,什麼都沒有的一個棄嬰,和這世界最初的連繫……

被血腥和亂髮給模糊的視線中,他見到他的師兄杜若水,那雙水一般的黑色瞳孔定靜無波,不眨不移,凝望著他,像是要將他身影深深地狠狠地印在自己的瞳孔上永不抹滅,彷彿那是最後的一眼,往後,再沒機會見到了。

杜知書渾身都疼,但在見到那樣眼神的一瞬間,心臟緊緊收縮著所帶來的疼痛,卻遠勝過了皮肉上任何一個傷口的疼,他幾乎忘了自己悲慘的處境,就只能拼命地望著他師兄,拼命地想抓住那個眼神背後的含意……

一塊不小的石頭又從人群中砸了過來,正巧砸上了杜知書的腦門,砸得杜知書眼冒金星,鮮血立刻從傷口中湧了滿臉,遮住了他的視線。

但也在這麼一砸之下,他渾噩的腦袋突然清明了,終於,他理解了那個眼神的意思。
「小蠍子,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照顧自己……」
是了,就是這句話,就是這樣的眼神。

是誰?是在哪裡?也用這樣的眼神對他說著這樣的話……他聽過,見過,那樣熟悉……

他想起來了……那天夜裡,在他半昏迷的狀態之下,所聽到的,其實並不是那句「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那是他心中的恐懼,他害怕又扭曲的念頭,他的愧疚和悔恨積在一起,在他腦中編織出了一套被百川哥哥憎恨著的想望。

可是,百川哥哥自始至終,都沒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他確實見到了,林百川望著他,就如同現在杜若水望著他的眼神那般,無限哀傷,卻是溫柔。

他聽見了,百川哥哥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曾經,在那個斷崖上為了救他寧可讓自己落入深崖下的前一刻,百川哥哥也說了同樣的話……

小蠍子,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照顧自己。

他終於明白,百川哥哥不是不想看他,也不是不願意開口對他說話,他是根本清楚了自己的處境無可回復難以挽回,不想讓自己抱著希望,然後大失所望。

那樣總是為自己著想的百川哥哥,就算再怎麼生氣,也不會棄他於不顧……百川哥哥離開他,不是在懲罰他,恐怕只是因為不想要讓他再持續消耗自己的生命下去。

而自私的短視的自己,卻什麼都不懂,什麼都無法領會,辜負了他人的心意,對百川哥哥是這樣,對師兄也是這樣……

杜知書很想哭,但光是那些鮮血就已經讓他看不清楚了,他不能哭,他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擠在人群中他的師兄,可好不容易讓視線清明了些,卻發現,杜若水已經不在了……

杜若水提著盞油燈,走在陰暗濕滑的巖穴中,皂色的布鞋被地上滲出灘灘的地水給濕透了,連身上那月白色的衣衫也被濡濕了衣角。

陰冷,寒涼,整個洞穴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通往陰曹地府的路是否也就是這樣了?杜若水從小就討厭這個地方。

第一次踏入這個巖穴時,年幼的他便因那極陰的氣場而煞到,回頭生了一場大病,久久離不開床褥。

那一次,他在這嚴穴中,見到了那個有著和他相似容貌的女子。

「極陰之地,加上亡者放不下的掛念,就很容易形成蔭屍,你看……」

那個人渣靠在棺材邊邊,一臉癡迷溫柔地摸著棺材內那具女屍的臉龐,還湊過臉親吻了幾下……

「都這麼多年了,你娘還是這麼美……」

望著棺材內那具面色白裡透青,渾身上下都滲著灰敗死氣的僵硬女屍,杜若水只覺得噁心到了極點,那張怎麼看都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面容,更是讓杜若水厭惡到了極點。

沒辦法好好守護著自己孩子的女人,根本不配為母!

這些年來,杜若水只要想起他的母親以及她為自己帶來的一切苦難,心中就充滿了無比的憎恨,那份怨恨,從第一次來到這洞穴,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種下了……

此刻,走在這陰冷安靜的洞穴中,杜若水卻有些不同的感受。

極陰之地,加上亡者放不下的掛念……

放不下的掛念,連死了都還惦惦念念,難以忘懷的情感,卻是為誰?

兩歲的孩子,並非全無記憶。

他隱隱約約能回憶起那個女人將他摟在懷中,哄著他睡覺的輕聲細語,記得在一片種滿了漂亮花卉的園子裡散步時那牽著他的手的溫度,記得那雙手仔細的剝著摘下來的果子餵他的畫面,記得果子含在口中那酸甜的滋味……

只是他選擇遺忘,將這些全都遺忘,只有憎恨才能夠讓他更堅強,只有放下一切的軟弱,才能全心全意為他的小蠍子而活。

只有放下一切的軟弱……

杜若水停下了腳步,他已經走到了巖穴的盡頭,一間半月形的天然窟室在他眼前展開。

上一次來到這,也已是一年前的事。

當時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再踏入這個洞穴,再來到這間窟室。

走進窟室,他將那盞油燈擺在地上,油燈雖小,但窟室也不大,小小的一盞燈,便將整個陰暗的窟室照得一清二楚,也將窟室中那具石棺照得一清二楚。

石棺擺放在窟室正中央一個土坑中,棺蓋上沒有任何的紋路,棺上也沒打下任何的棺釘,不仔細看,還不一定看得出來那是一具棺材。

杜若水跨入坑中,在棺蓋的邊緣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了一個暗藏的環扣。

這個石棺的設計出自於他師父之手,當年那個人渣,難掩想要擁抱那個女人的渴望,又怕女人的屍身離開了石棺容易腐壞,所以為這個厚重冰寒的石棺設計了一個可以方便開啟的機關,好方便他三不五時地開開關關……

拉下那個暗藏的環扣,只聽一陣鎖鏈拉扯的聲音,石棺邊緣幾條細不可見的黑色鐵鍊開始滑動,一點一點將棺蓋往地面上拉舉。

一陣喀拉拉鎖鏈抽動的聲音後,接著是石棺蓋落地時發出悶悶的聲音,最後,窟室又陷入一片寂靜無聲。

杜若水也很安靜,無聲地望著躺在石棺中的那具屍體,想起了他的母親,想起了一年前那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情……

「這樣下去,小蠍會死。」

杜若水站在小草房的門邊,面無表情地望著草床上的情境。

他的師弟杜知書,緊摟著林百川,明明已經整個癱倒不省人事,身子抽搐得厲害,無神的雙眼卻仍睜著,陷入昏迷中的他捨不得闔上眼睛,都看不見了,那雙眼睛卻還朝著林百川的臉望……

杜若水緩緩地走到了床邊,伸手想將杜知書的雙眼給闔上,但就好像是死不瞑目的屍體那樣,每一蓋上了,卻又緩緩地睜開,似無對焦卻又固執地望著林百川……

而林百川……竟也是眨也不眨眼地,沒有任何一瞬將視線移開杜知書的臉,也沒對杜若水的來到和他所說的話有任何反應。

「上一次,我沒給你任何選擇,就奪了你的命。這次,我讓你自己選。」

「你死,或者他死。」

「告訴我你的選擇。」

林百川始終沒有回答杜若水的問題,他只是一直望著杜小蠍,那雙眸子裝著的是深深的牽掛,沉沉的愛憐,以及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杜若水便明白了他的選擇。

若是他,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然後,他花了不小的力氣,才將杜知書那扣得緊如鋼箍的十隻手指,一根一根地從林百川身上拔開……

那時他應該直接把林百川埋了,或燒了,一了百了……可是奇怪得很,當時的他,卻沒有這樣做。

望著石棺內的屍體,那真徹徹底底是一具屍體了,就如他母親一樣,就算保有了原來的容顏,不腐朽的完好身軀,但它是一具死屍,沒辦法以術操行,也沒辦法有自己的意識,一個無知無覺的死物。。

極陰之地,加上亡者放不下的掛念……杜若水心想,要是自己死了,想必也是和林百川一樣,有太多放不下的掛念,掛念著那個總是讓人不放心的小蠍子,於是幽幽魂魄,也無法順利地前往冥川……

杜若水用手指撬開了林百川緊閉的雙唇,另一手捏著和先前杜知書服下的那顆一樣的紅色藥丸卡進了屍體的口中,再從胸前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往自己的手腕用力劃去。

一個深深的口子劃破了手腕上的大血管,鮮血汩汩從傷口湧出,杜若水將手腕移至林百川的唇邊,將血灌入了他的口中。

一開始因為屍體毫無任何吞嚥的行為,鮮血只有部分流入,多半仍從唇邊湧出。但屍體對鮮血是有吸附牽引作用的,像是泥土會吸收水分,白紙沾了墨就無限暈染,那鮮血沿著林百川的口舌,雙唇,一點一點滲入了他的體內……

一手割了,再把匕首換邊往另一手割去,就這樣反覆地割著,血流不夠時便直接將匕首戳入肩頭和腹部,讓更多的血液濺灑在林百川的屍體上,浸染整個石棺的內部……

「一天……你只有一天的時間,能夠保有自己的意識……」

失血過多的杜若水開始感到暈眩,視線逐漸昏暗,卻不知是油燈將盡,還是自己的生命將盡……他撐著所剩不多的力氣,繼續在自己的身上戳著割著,好讓更多的血液流往林百川的屍體上。

「過了這天,你就不是你了……」

連話都說不太出來了,他疲倦地閉上眼睛,終於整個視線都漆黑一片,他癱坐在石棺邊,手掌無力地鬆開,匕首掉落在坑底。

不行……還不行……

小蠍子被吊掛在城外的樣子,小蠍子望著他殷切的樣子,小蠍子被他罵得委屈落淚的樣子,小蠍子追在他的屁股後面喊著要哥哥抱抱的樣子……

杜若水咳出了幾口血,緩緩地睜開眼睛,但除了黑暗,他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他艱難地移動著自己傷重的身驅,緩慢地在坑邊摸索著,終於讓他摸到匕首。

吃力地攀回石棺邊,杜若水把剩下的力氣全用在了手上,緊緊地抓穩匕首,就往自己的心口插去,然後拔出……

心頭血濺上了林百川屍身的那一刻,原本緊閉雙眼的屍體,竟睜開了眼睛……

「救小蠍……」

杜若水氣若游絲地說完了這句,便垂下了頭,倒坐在石棺邊,再沒任何聲響和動作了。

杜知書覺得很冷,身體很冷,但皮肉卻很熱。

體無完膚的身子先是在夜裡的寒風中被凍得裂爛開來,現在又被烈陽曬得整個腫脹化膿,久未進水的雙唇也乾裂開來,半乾的血塊黏在眼瞼上,而被砸傷的那隻眼睛眼皮都外翻了,他一雙眼睛什麼都見不到,身體的感覺除了痛也就只有痛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應該是中午吧,離他死亡的時間還有多久?

不知怎地,自己明明是貪生怕死的一個鼠輩,可現在的他,卻有些期待死亡的來臨。

不是想要結束這一身的痛,只是想著,也許死去,就真的能再見到百川哥哥一面……他吃了師兄的魂引,只要死了,魂魄就能夠隨念牽引,而他的念……想念,思念,執念,所有的念,全都掛在百川哥哥身上了。

只是,若身為亡魂,是否還能再碰觸到百川哥哥?是不是還能擁抱著他最愛的那個身子,是不是還能感覺到百川哥哥溫柔的觸摸和輕撫……?

他想得出神,疼痛都忘了,直到一隻冰涼涼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頰,才又帶回了他所有的痛覺,以及那幾乎遺忘了的心悸感……

百川哥哥?

我已經死了,所以百川哥哥來接我了?

不,不對……如果死了,為什麼還被困在這動彈不得?如果死了,怎麼身體還這麼痛,怎麼一想到林百川,胸口的心臟依然劇跳得這麼疼痛?

不是百川哥哥…… 百川哥哥已經死了,就算是從前的他,也不可能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出現。

那是師兄嗎?

「師兄……」杜知書費力地開口叫喚著,只是太過微弱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嘶嘶低吟而不成聲。

他感覺自己的雙手被解了開來,殘敗的身軀落在一個結實穩當的懷抱中,當然過程中從四方而來的攻擊沒少過,有咒法,有弓箭長矛,有四面八方飛射而來的碎石頭……

但營救他的來者速度極快,動作也非常俐落,抱著一個毫無行動之力的人的情況下,那些飛來的兵器和術力卻完全沒能招呼到他倆身上,杜知書被緊緊地摟著,護得嚴嚴實實,只覺自己的身子倏然往下墜落,下一瞬又飛昇得老高,漸漸的,那些叫罵聲和追逐聲,都被甩在身後,逐漸消失,而杜知書的意識,也逐漸消失……

再一次醒來時,他還是在那個令人安心的懷抱中,模模糊糊地聽見了流水的聲音,那水肯定清涼甘甜……他才這麼想著,一股清流就從他乾澀的口中緩緩地送入。

太過乾渴的杜知書本能地吸吮著,一口餵完,他還是渴得很,連靠在唇邊那濕漉漉的手掌也不放過,拚了命的舔著,直到滴水不剩。

手的主人就這麼任他舔,濕濕涼涼的手指,不輕易地在他唇邊滑動著,滋潤著他唇上那一道道的裂口……

喝完了水,杜知書累得又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狀態,迷糊中感覺自己身上的傷口正被一個個仔細地處理著,清創上藥,包紮接骨,那疼痛讓他怎麼也無法徹底地昏過去……

「痛……」

對方聽到了他的呻吟,停下那正在處理杜知書那一雙骨折肉爛的雙腿的動作。

「好痛……」

杜知書的叫痛是不自覺的,因傷口發炎正在發燒的他,腦袋也不怎麼清醒,但就覺得痛……

原本正在處理傷肢的那雙手,輕輕地貼上了杜知書的額頭,涼涼冷冷地稍微降低了他那熱烘烘的高熱,溫柔的撫摸也分散了那極度的疼痛感……

我差不多是要死了吧?不然怎麼產生幻覺?陪在身邊的應該是師兄吧,可是被撫摸的感覺,卻讓他一直想到百川哥哥……

「師兄……謝謝你。」

既然快死了,那得趕緊交代遺言啊……

「……」那雙撫摸著他的手,稍微頓了頓,才又繼續輕撫著。

「還有……對不起。」

杜知書的思緒混亂,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其實又撿不出個條理來,只能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做牛做馬……可能不行了。」

「……」

「下輩子……我還是想要和百川哥哥一起。」

「……」

「下下輩子……也想要和百川哥哥在一起。」

「……」

「如果有天你找到了林百川的屍骨,能不能也把我的屍骨……和他埋在一起?」

「……」

「不管是有多少來世……不管是生還是死,是屍體……還是魂魄,我都想要,和林百川在一起。」

「……」那雙手停了下來,慢慢地從他的額頭滑到他的雙頰,避開了那些會令他疼痛的傷口,輕輕地捧住了他的臉……

一雙熟悉的、涼冷的唇貼上了杜知書的嘴……

兩片唇雖然冰冷,貼在嘴上的感覺卻細滑得像絲綢般……不軟不硬,感覺出乎意料的良好……

當是喝水喝湯……可是那柔軟的感覺卻一點也不像杯子還是碗那樣單調……

那雙唇,好像越吹越滑,越吹越黏,越吹越軟……柔膩得彷彿自己的唇要被吸噬融化掉那樣……每一回,他的腦袋麻腫頭昏腦脹彷彿被下了什麼毒那樣……

過往那一次次和林百川相吻的感覺,全被這一吻給勾帶了起來,現在的他,卻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麼屍毒,而是一種名為「情」的更險惡更難以自拔無可救藥的毒。

「百川哥哥……百川哥哥……」

一路背著杜知書回到當初他們住了好段時光的獵戶小屋,屋內那些當初他們留下的簡單擺設和床鋪都還在,就床鋪被泥地透出的濕氣給滲得不能再躺了,只能拆了那副棺材另給杜知書鋪設一塊乾燥的休息之處,還給杜知書準備了好豐盛的一大餐,找尋獵物和野菜時不忘幫他採了些消炎止痛的草藥……

林百川做了那麼多的事,而杜小蠍從頭到尾就只做一件事,就是緊緊摟著百川哥哥的頸子趴在他的背上,不管百川哥哥到哪,死活都不離開他半步。

失而復得的心情太過狂喜,以致他忽略了林百川身上那濃重的血腥味,也忘了要問,為什麼身為殭屍的他會出現在明顯是大白天的此刻……

直到天色逐漸昏暗了下來,見到林百川在屋內點了幾支火把當照明時,杜知書才有些感到不對勁。

受傷的那隻眼睛被百川哥哥包紮了起來,而另一隻眼睛雖然有些腫脹,但在百川哥哥反覆熱敷之下,也逐漸恢復了點視力。

那一丁點模糊不清的視力,也全都用在林百川身上了。

林百川身上穿的,還是一年前他最後見到他的那晚所穿的那件,衣衫看起來有些陳舊襤褸,而且上面佈滿了大量的血跡。

杜知書慌慌張張地伸手在百川哥哥身上東摸西摸,但除了他胸口那個被斷劍戳出來的口子外,林百川的身上並沒有任何傷口會讓他流血。

更令杜知書不解的是,百川哥哥的血……是紅色的嗎?

林百川也沒做任何解釋,只是輕輕地將杜知書還在他身上摸索的雙手捧到面前,將它放在自己的掌心中合攏握著,推揉著那雙被吊得整個腫脹發黑的手。

「百川哥哥……」

「……」林百川抬起頭來,望著杜知書。

「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受傷染血看不清楚?百川哥哥的黑眼珠子,看起來有些泛著血色……

「你還會離開我嗎?」

「……」林百川也沒回答杜知書的問題,就只是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受傷的雙腿,將他整個人摟到自己的胸前,將自己的臉貼在杜知書一頭亂髮的腦袋上輕蹭著,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他的後腦勺。

杜知書眼眶一熱,雙手張開,也用力地回摟著林百川的腰……

這樣寵溺的對待,這麼溫柔的擁抱,這一年來,杜知書不知在夢裡夢到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醒來卻都發現,他的臂彎裡什麼都沒有。

總是落空的痛,導致了他的患得患失,明明百川哥哥的身子那麼明確地在懷抱中,明明感覺是那麼開心歡喜,可是淚水卻稀里嘩啦掉個沒完沒了。

「別哭了。」林百川拍了拍杜小蠍的背。

「…..欸?你……能說話?」

「我又不是啞巴。」

「那你幹嘛一直不說話?裝死啊你!」

「我是真的死了,不是裝的。」

「你……」這對話好似曾相識……杜知書回想起了從前他們也曾有過這樣的對話,想起他們在那懸崖上的鬥嘴,終於破涕為笑……

「笑得比哭難看。」百川哥哥伸手幫杜知書擦拭著眼淚,看他那鼻青臉腫的一張臉,嘴巴雖說著不客氣的話,但臉上的表情卻是萬分不捨。

「嗯……」杜知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臉,在大牢裡,那些人沒事就給他掌嘴,還將他的臉揍趴在泥地上用鞋底猛踩,牙齒還被打落了幾顆……知道自己本來就長得不怎麼樣了,想必經過那一番折騰,那張臉更是難看得不像話了吧……

「瘦得這麼多……」抬起了杜知書那尖瘦的下巴,百川哥哥左右端詳,蠍子刺青沒了,從前他努力養肥的那些肉也全沒了,他蹙著眉,帶點責備語氣地質問道:

「就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我……」

「下輩子,下下輩子,你不會轉世成一隻瘦皮猴子吧?和小猴兒在一起,那我豈不要種很多香蕉?」

「呃……」一想起先前在以為自己就要掛點然後把對方當作師兄交代著那亂七八糟的遺言,什麼下輩子下下輩子的……沒想到全讓正主兒林百川給聽去,杜知書羞得一張臉脹得通紅,充血充到那兩片耳朵去了。

「杜小蠍,打從你我初相見至今,我從你那得到的,傷心多過開心……在今日之前,我以為我永遠聽不見你的真心。」

「百川哥哥……」林百川說得誠實,杜知書卻聽得難過。

仔細回想起來,他的確一直在犯錯,不停在闖禍,害得林百川受傷受苦,優柔寡斷懦弱又自私,惹得他傷心失望……

竟然,他是連一句真心的喜歡,都沒對林百川說過。

「下輩子,下下輩子,不管有多少來世,能不能請你坦白一點?能不能一開始就把真心話告訴我?如果是猴子至少也吱一聲。」

「嗚哇……」原本已經止哭的杜知書聽他這麼一說,又哇的大哭了起來,整個人撲進林百川的胸前,哭得鼻涕眼淚直流,比剛才那難看的笑還更難看……

「嗚嗚……林百川,你聽著,我喜歡你,杜小蠍真他媽的超超超愛你……你別再離開我了,求你,別再離開我了……好不好……」

「……」

林百川不發一語,忽然低頭吻住了杜知書的雙唇,將他的問題和哭聲都封回了口中。

杜知書一開始還嗚嗚咽咽地微扭著身子抗議,可當那屬於林百川的涼冷和淡淡藥香混著些微的血腥味在杜知書的嘴裡漫延開來,那時而深緩時而激狂的吸吮和舔舐,讓杜知書所有的抗議都化作醉意,身體老老實實地,該軟的腰骨四肢全都綿軟了,該硬的那兒也早硬了,一張嘴熱熱切切回應著,就是牽動了身上無數傷口,也要抵死纏綿……

只是深情的擁吻,吻走了杜知書的思考能力,卻怎也吻不去在他心中那深深的懼怕和困惑……

百川哥哥,是不是又要離開我了?

為什麼他怎麼也不正面回答我?

林百川小心翼翼地將杜知書抱起,輕緩的將他放躺回木板上,杜知書身上那破爛骯髒的衣物三兩下就被林百川給剝個精光,而且邊剝,那十隻涼滑如玉般的指頭避開傷口在杜小蠍的肌膚上游移著,一會兒繞著圈圈打轉,一會兒輕刮彈點,越是敏感的地方,那指頭就在上頭賴得越久,那沒幾塊布料才去完,杜知書已是氣喘連連,蒼白的肌膚因情慾而泛紅了起來……

林百川怕弄痛了一身傷的杜知書於是沒抱上他,就只在他身側,用那雙充滿情慾的手愛撫著小蠍子的全身上下,從額頭,眼皮,耳垂,雙唇,鎖骨……一路滑下,連一根指頭都沒放過,綿密的一滑一帶如蜘蛛結網,以指尖吐著看不見的情絲,一圈圈一層層包覆住他的小蠍子……看著杜知書被他撫得意亂情迷的可愛模樣,林百川真恨不得自己化作蜘蛛精還蜈蚣,有更多的手來嬉弄著這隻可憐的小蠍子,從那張合不攏的嘴裡榨取更多的呻吟和喘息。

「人是瘦了,但這還是一樣的精神。」

「嗯啊……」

熾熱硬挺的那話兒被百川哥哥涼冷的手指一描繪,那過度的刺激讓杜知書整個腰臀都哆嗦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挺著腰,渴望那雙手如從前那般握住他的熾熱,包覆著他蠢蠢欲動的小鳥兒好好地安撫著它,可是林百川卻偏不如他所願,就只不停用手指在那敏感的恥骨邊繞畫著,繞過直挺挺癱在小腹上的硬棒兒,繞過他那垂在下邊的囊袋,繞過囊袋皺褶下緊縮至後穴的會陰處,又繞回了恥骨上稀疏的密毛中……

「林百川……百川哥哥……」

杜知書含著淚哼喚著,目光迷濛地望向林百川,臉上全是渴求之色,百川哥哥低下頭,沒理會那腫脹呈暗紅色而前端已泌出點點白液的小肉棒,嘴一張,卻是將下頭那袋軟中帶硬的小玩意含入口中。

「哎呀……」杜知書驚叫一聲,嚶喘到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在過去百川哥哥不是沒有用嘴幫他做過,但杜知書只知道那根棒棒兒被含著舒服,卻從沒想過藏在皺皺的皮囊內的小丸子,在濕滑的唇舌口腔內輕推慢擠下,竟能銷魂如此……

結果就在百川哥哥的雙唇稍用力道地一圈,順帶舌頭一個滑捲,小蠍子的棒棒孤單的在肚皮上乾抽抖了幾下,蓄積在裏頭的白濁全噴了出來……

「明明就不是童子雞了,怎還這麼快?」

百川哥哥並沒有立刻釋放杜小蠍的小命丸,半含著它調侃著,說話時的口腔小小的震動又讓杜知書整個身軀大大地震動了……

「嗚……嗚……放……放開……你還說,我是童子雞,那你是什麼?哪來這麼了得的功夫……」

「我不是長得太漂亮了被送到窯子裡後來受不了日也被幹夜也被操就逃出來的男妓嗎?」

「鬼扯……」

肯定是偷看他師父和師父的姘頭要好時學來的……

半睜著還在冒星星的眼睛,只見百川哥哥開始寬衣解帶,露出那結實又漂亮的胴體,杜知書才剛平復些的心跳又亂拍了,光是視覺上的刺激便讓射後疲軟的青春小鳥又活起來……

可沒想到百川哥哥卻把脫下來的衣服覆蓋在他身上,摸摸他的額頭說道:

「乖乖休息,我去幫你把衣服補一下順便洗洗。」

「不要……」

杜知書連忙緊緊抓住百川哥哥的手腕不放,眼中流轉的,全是滿滿的情慾和請求……

「不夠舒服?」

「……」杜知書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哀怨可憐地望著林百川。

身為男人,被服務到洩慾是舒服,但能和自己深愛的人結合在一起,那豈止是舒服,更是幸福……

「你這腳我好不容易才接好,要不小心又弄斷了怎辦?」

「斷腳就斷腳……你不和我要好,我難受得腸子都要斷了……」

杜知書咕咕噥噥地低聲說道,但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講了多麼肉麻的話,臉又紅了起來,訕訕地將身子轉到另一側去面壁。

涼涼的掌心從他背後貼上他的腰,百川哥哥的髮絲搔得他的耳朵發癢,後頸被濕潤滑膩的舌尖舔吻著,酥麻的快感中卻夾帶著一絲被刮噬的微疼……

百川哥哥的牙齒,怎這麼尖啊?

杜知書沒那心思想那麼多了,那片覆蓋在後腰的冰涼滑過他的腰側,已往他的腹部襲來,青春小鳥被那手掌霸道地壓貼在方才射出的那灘黏膩上,像在和麵糰似地就直接在他的腹部搓揉著,不怎麼溫柔細意,卻也沒造成任何疼痛,被壓迫和被擠扭的窒礙和抽搓時的刺激混在一塊,那難以言喻的快感讓他又無法好好思考了……

一隻手已是讓他飄飄欲仙,當第二隻手加入時,一手握住根部往上推,另一手卻圈在鈴口之下的環溝帶著軟嫩的皮往下擠,不怎麼大的小玩意被這樣上下推擠著,搞得杜知書一顆腦袋劇烈的左擺右晃,嗚嗚哼哼地淚水和淫水又開始滲流……

然而這次他的青春小鳥卻沒那麼容易就解放了……一股股熱流一直往上衝,試圖想要找到出口噴發出去,可奇怪的是每當快接近了,卻又被什麼給堵著,慾望在皮肉中衝撞了半天卻找不到出口……

杜知書艱難地睜開眼睛,低頭一望,自己那棒兒還在百川哥哥的掌中,可棒子卻被一條赭紅色的帶子圈圈纏住,從最底端繞起,一環一環,將他的棒兒仔細徹底地纏綁住,連帶紮住了他的慾望出口……

「林百川你……噯噢……」

前方的問題還沒解決,緊接著後方也遭遇了劇烈的衝擊,百川哥哥的纖長指頭,在他兩股之間,又旋又轉,一點點地往深處推進……

「你……你用什麼……」那滑滑軟軟還帶著點溫熱的東西是什麼?杜知書扭著臀抽著氣,指頭在他的體內按壓旋轉,另一隻指頭也在外頭扳搔預備進入……

他知道百川哥哥絕不會傷害他弄痛他,但那異樣的感覺還是忍不住讓他有些不安。

「順手拿的。」第二隻指頭在那溫溫滑滑的潤滑物幫助下也順利的伸進杜知書的身體內,越頂越深,在杜知書感到不適之前,又極為緩慢的往後推縮回來,就這樣重複著,那久未使用的穴道被搗得有些放鬆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更強烈的渴求感……

「順手拿的什麼……?」

「你最愛吃的。」

「啊?」

「忘了跟你說,水加多點,它就這麼滑,但加太多,就會像你弄得那樣不成形狀。你不是說好久沒吃,都快忘了滋味?這就餵你。」

「你這個……」你這個下流死鬼……百川哥哥看似那麼天仙的一個人,可那葷話常常講得讓杜知書羞到真想掩住耳朵……

「痛就說。」

手指還插在裡頭,另一隻閒著的手小心地將杜知書的單腿抬高,讓他雙腿在不動到腿傷的情況下整個大大敞開,這才將手指緩緩從杜知書的體內抽了出來。

「嗯……啊……」

林百川將杜知書高舉的那腿架在自己的胸前,一手扶著他的腿,另一手扣著他的腰,俯身以跪姿從側面進入了杜知書。

「啊啊……」

畢竟男人的玩意遠比指頭粗得多,雖有潤滑物,但也是一點一點循序漸進地往前慢推,才一點一點地達到深處……杜知書太久沒承歡的身體有些適應不來,哆嗦著雙腿又帶動了斷腿之傷,眼淚又模糊了視線。

看杜知書那哭鼻子落淚的可憐小樣子,林百川心疼得有些後悔,怎自己就受不起這小子的誘惑,被他一兩句話就挑逗了情慾?

正想退出,可杜知書立刻察覺到了他的意圖,飛快地伸手按住林百川放在他腰上的那隻手,用力地搖頭。

「我想要……百川哥哥我想要……」

幸好,那一開始不適應的疼痛,在規律而溫柔緩慢的抽動中逐漸被騰騰升起的快感給取代,每一次的抽插磨動,都帶給杜知書更強烈的一波刺激,他的神智已經燒灼得迷亂不清,胸口劇烈起伏,當百川哥哥頂入了他體內最深處時,連呼吸都被奪去,胸腔內一片靜止,再無任何氣體可以進出他的身子,直到那充塞著甬穴的粗大一點點抽離時,才又把呼吸還給了他的身體,令他喘息不已,淚水和津液無法自制地落了滿臉頰,雙眉緊緊的蹙著彷彿極為痛苦,可微揚的雙唇卻是魂都軟散了的淺笑……

「放……放……」

內穴的敏感也被這一進一出給摩擦刺激著,那股子酥麻傳到了身體的每個毛孔每條神經,更激得被綑綁著的慾望出口脹痛難耐,杜知書不成聲地嘶喊著,帶著血跡的淡粉色汗水濡濕了他身上的肌膚,與先前未乾的精液混雜出一股腥鹹淫迷的味道……

「放了你很快又出來了。」

「讓我出來……」

「一次出來,比較不會浪費營養。」

「鬼扯……死男妓……」

杜知書被林百川插得連罵人都沒了氣勢,欲仙欲死,太強烈的快感逼得他都要瘋狂了,原本來還能哼哼叫叫的到最後只剩下帶著哭音的喘息,纖瘦的身軀開始劇烈地痙攣了起來,綁在前頭的紅色髮帶被掙扎著想噴發而出的黏液給糊濕了一小塊,林百川停下了抽動,抽出分身後彎下身,將被緊縛住的可憐小肉塊連同髮帶一起含入口中,深深地吞嚥著,極盡所能地將它嚥在喉內……

那股吸力抽拉得髮帶中的事物更是幾欲脹裂,杜知書雙手擺動著,試圖想要找到那難耐的束縛處給自己鬆綁,卻在過渡的刺激下連體感都亂了,彷彿溺水的人那樣只能胡亂撲騰,林百川扯住了他的雙手,被扣住了的杜知書更為難耐,從喉嚨的伸出發出呃呃的低喘,被淚水泡得紅腫的眼睛睜得老大,瞳仁卻是渙散失焦的,而林百川卻依然緩緩地吸含著、不急不徐地用牙齒一點一點挑開了紮束在鈴口上的結,一道一道剝開那層層髮帶,讓杜知書恍惚中只覺得自己正在攀著一條長長的迂迴彎繞的天梯,旋轉再旋轉,攀升再攀升,終於攀上的最高處,林百川抽開髮帶,將杜小蠍的分身再一次含入口中……

「啊啊!」

杜小蠍整個身子像是離水的魚那般痙攣彈抖,雙目緊閉,整個頭往後仰去,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一片空白的軀殼裡頭,只有一種感覺充斥流湧著,舒服、歡愉、開心,統稱為幸福……

帶他回神過來時,百川哥哥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將他緊緊抱在懷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他的後腦,吻著他滿臉的淚水和汗水,而那涼冷的唇舌上,還殘留著那熟悉的蘑菇湯味道……

「結果營養都進了你肚子了。」杜知書咕噥道。

「猴騷味很重。」

「吐出來還我……」

「對著那吹回去嗎?」

「別……」再讓你那張嘴套上去吹了,老子不當場抽風死了才怪……

「睡一會。」林百川吻了吻杜小蠍沉重的眼皮。

「真好……」杜知書閉上眼睛,將臉埋入了林百川的胸口,深深地嘆了口氣,喃喃說道……

真好……能夠和百川哥哥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杜知書就這樣窩在百川哥哥的身上睡了個短短的覺,這一次,他的夢中什麼都沒有,安安靜靜的,平平順順的……

「杜小蠍。」

「嗯?」

被喚醒的杜知書睡眼惺忪,還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直到看清楚林百川的臉,未醒先笑……

從此以後,每日每天,都能夠像這樣,被百川哥哥好聽的聲音給喚醒,像這樣一醒來就見到最愛的百川哥哥……再沒有傷心沒有惡夢,沒有那數也數不清的落空……

「醒了嗎?」

「……」杜知書盯著他心愛的百川哥哥,可臉上的微笑卻逐漸消失……

百川哥哥的眼珠子,不是微微泛著血色,而是整顆都變成了鮮紅色的,而那隱隱透出的尖牙,再也無法完全藏在口中了……

「天快亮了。」

「嗯……」

杜知書又閉上了眼睛,他想要立刻睡回去,只要睡著,也許……也許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林百川靜靜地望著他,那拚了命想要閉緊的眼邊卻又開始滲出了淚水……又哭了,他又讓小蠍子哭了,每一次見到他哭,那每一滴淚水,簡直就像是從他心臟擰出來的滴滴血水……

「我弄了些可以放久一點的果子和燻肉,應該夠你吃上一陣子……」

「我睡著了。」

「好,你睡著了,那我自說自己的。記得要天天給傷口換藥,我幫你做了拐杖,一陣子身體好些食物吃完時,你再出去找食物……」

「林百川,你又要丟下我了嗎?你又要離開了嗎?」杜知書睜開眼睛,哀切地大吼道。

「我沒有要離開。」說著他抓起了杜知書僵直顫抖的手,握在掌心,輕輕地揉捏著。

「百川哥哥……」杜知書的手抖得卻更厲害了。

「我沒有要離開你,但……」林百川拉著杜知書的手貼上了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字說道:

「殺了我。」

「……」杜知書的手突然停止了顫抖,他憤怒的想要將手從林百川的胸口抽回,但卻被林百川握得更緊,貼得更牢……

「林百川……你這是在懲罰我嗎?之前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是我不應該,我把桃木劍插到你身上,都是我的錯,可我真的後悔後悔極了,我沒有一天不後悔到想把那斷木劍拔出來插到我自己的心口上……對不起,對不起……你原諒我,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求你……」

杜知書的淚水一滴滴落在他倆雙手交握之處,發軟的身子幾乎要趴跪在地上,那卑微的哭求,字字血淚,林百川心疼地鬆開了他的手,將他摟進自己的懷中。

「天亮之後,我就不是我了,我會傷害你,甚至是要了你的命。」

林百川不清楚到底杜若水讓他變成了什麼,他只知道,從杜知書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越來越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的血,他的肉,甚至他脈搏跳動的聲音……光是這樣擁抱著他,身子就泛起了一股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饑渴感……

腦中有股難以壓下的慾望,想要撕開這瘦小身子的皮,看著那熱呼呼的鮮血湧出,然後是還跳動著的內臟,一根根帶著血肉的骨頭……用嘴唇吮噬著破裂湧血的頸子,用牙齒撕扯著束束筋肉,用舌頭吸舔著折斷了的白骨內殘留的髓液……

林百川閉上眼睛,片刻,才緩緩地說道:「我已經死了,殺不了我自己。」

「……」

「只有你的力量夠強大。」

「我不要!」杜知書堅決地吼叫道。

就算他隱約猜到百川哥哥即將變成什麼……他寧可被百川哥哥吃了,也絕對不可能再一次對百川哥哥下手。

那種心痛的感覺,一次就夠了……一次,就足以讓他痛到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無法忘懷……

「好。」

林百川吻了吻杜知書的額頭,將他抱回木板上,早料到杜知書會不肯,他卻也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不能待著自己變成不是自己然後斃了杜小蠍。

「林百川,你做什麼!?」杜知書睜大眼睛,看著坐在那的林百川抓住自己的右小腿,雙手往反方向用力一扭,竟將自己膝蓋以下的腿給扭折,膝骨脫成兩斷,尖銳的碎骨斷面直戳出皮肉外。

「不要,不要啊!」眼看著他又要用同樣的手法將自己的左腳也廢了,杜知書狂吼一聲,也不顧自己一身傷,連滾帶爬地撲向前,把林百川給撲倒在地。

「不要……」心痛到幾乎無法言語,杜知書大哭得幾乎要把腸子給哭斷了……百川哥哥的腳是他好不容易才養回來的,怎麼能這樣說廢就廢?就是不吭一聲,杜知書也從百川哥哥那顫抖的身子感受到了那極端的疼痛,於是他哭得更傷心,心痛得更劇烈……

林百川一手將杜知書摟按在胸前,而另一隻手,往自己完好的那隻腿伸去……

「不要,不要!」察覺了林百川的意圖,杜知書狂扭著身子想要掙脫他的懷抱來阻止他,沒料百川哥哥摟得緊緊,杜知書怎麼扭都掙不開,一張臉被按在百川哥哥的胸口也什麼都看不見,他焦急地想用牙齒啃咬著林百川好讓他放手,可是嘴一張,卻又捨不得……

喀拉一聲,一腿又廢了。杜知書已哭得癱軟,連回過頭去看的勇氣都沒有……

「我想過,沒有任何繩子綁得了我,就算自斷筋脈廢了武功,變成什麼之後可能也很危險,只有把四肢都毀了,才有可能保你平安……」

四肢……

杜知書邊哭邊扯著林百川的手,將那總是溫柔愛撫,深情擁抱他的手緊緊的擁在懷中不放,死也不放。

「杜小蠍,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殘忍,但你是否想過,把你當食物吃下肚,對我來說是否更殘忍?」

「嗚……嗚……」

「……」看他哭得如淚人兒般,林百川垂下眼來,果然,還是太勉強了……

這事本來就不應該喚他來做,本來就應該好好讓他睡到天明,但一想到他若醒來見不到自己,或找到四肢殘缺但已無法對他做出任何解釋的自己,又覺得會讓他更加的傷心與不解……

最重要的是,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想要聽聽他的聲音,和他多說幾句話也好,就算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林百川望了望窗外,天空已經微微泛白。

「別哭了,我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

「不要啊……」

「別讓我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情。」

「你這不就是在傷害我?」杜知書抓著林百川的手臂,用力貼在他自己的胸口,貼在他那滿目瘡痍的心臟之上。

「……」林百川感覺到了,他感覺到了杜知書的心碎,卻也感覺到了隔著衣物皮肉之下那顆心臟跳動得多麼讓他垂涎……

「杜小蠍……」

有很多的話想要對他的小蠍子說,但他知道,已經沒時間了……深深地看了杜知書一眼後,他抽回手臂,用杜知書連驚叫都來不及的速度,左右手同時交握反折,一瞬間連斷兩臂。

「百川哥哥……百川哥哥……」

杜知書哭得恍惚,伸手想要去扶著那再無法擁抱他、痛得搖搖欲墜的愛人之際,一陣劇痛卻讓他縮回了手。

「百川哥哥?」

杜知書低頭,看著自己被銳利如刃的尖物撕扯下一片皮肉的口子,血肉模糊……他緩緩地抬起頭,望向了他的百川哥哥。

滿口利牙正撕咬著還掛在嘴邊的那塊鮮血淋漓的肉……斷折了四肢的身軀試圖想朝著他撲過來,但卻只能癱倒在地,瞪著他望來的血色雙眸一片混濁,不再澄澈……

杜知書再沒辦法從那對眸子裡,見到自己的影子了。

杜知書縮在牆邊,靜靜地望著不遠著的地上,那似人又不似人的生物……不,那不是生物,因為「它」,已經死了。

百川哥哥把「它」的四肢斷得乾淨俐落,再無法有任何作用,於是無法靠著手或腳移動的「它」,只能在地上蠕扭著身軀,還帶著血跡的嘴發出了可怕的低吼聲,血色的眼珠子因為痛苦而瞪得凸了出來,瞪著坐在牆邊的杜知書……

杜知書知道「它」為了什麼痛苦,「它」已經餓了很久很久,飢餓讓「它」感到痛苦,一個鮮活的食物坐在眼前卻吃不到讓「它」感到極端的痛苦。

杜知書曾試過將一些烤熟的山獐肉遞給它吃,但還沒靠近,他的腿又被突然從地上彈起身子的「它」給啃了一塊肉去……

不喜歡吃烤熟的肉嗎?杜知書變個法子,也不管百川哥哥先前交代的,等傷好了點再出去,撐著拐杖就出門去,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抓到了一隻很老很老的麻雀……

杜知書小心翼翼地將麻雀捆好以免飛走,然後扔給了「它」……

「它」在地上蠕動了片刻,將臉湊到麻雀邊嗅了嗅,又開始憤怒地吼叫著。

然後他也試過了兔子、魚、田雞……
「它」只吃人肉,喝人血,特別愛吃人心……
杜知書想起了師父曾經說過的,關於這種非生之物的傳說。

想到這,他有些疲憊了,虛弱的身體幾乎要撐不下去,眼皮子也沉重得要命,好幾次就想這樣閉上眼睛不再睜開。

它只吃人肉……

於是有天,他遞給他一塊肉。

這一次,它吃得很開心,狼吞虎嚥,趴在那兒沒兩三下就把那塊肉吃乾抹淨,肉都吃光了,還依依不捨地伸出血紅色的舌頭,舔著地上殘存的血跡。

從那天開始,他每兩三天都會遞給它一塊肉讓他填肚子。

可是,一天一天過去,能夠給它的肉塊越來越小,間隔也越來越長了……最肥最軟嫩的肉吃完了,剩下都是些零碎的小肉塊,最後是包著指骨沒什麼肉的細條……

儘管這樣,因為餓,它還是吃得很開心,連那指骨也一併啃碎吞了。

從最粗最長的開始給,最後剩下短的小的,這種肉骨頭總共二十隻,一開始用刀子切,斷面還算完整,但後來他切不成了,只好直接伸到它面前讓他啃,當那血口內的利齒咬上的一瞬間,再用力將殘餘的肢體撕扯回來。

他也弄過一些鮮血給它喝。

吃得開心時,那張猙獰的臉上,會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那笑容讓杜知書覺得,其實百川哥哥沒有變,還是那麼的好看漂亮,只是牙齒利了點,眼珠子嚇人了點。

可是當它飢餓得滿地打滾嚎叫時,杜知書就難過得想要落淚。

他還是我的百川哥哥,只是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這麼痛苦,這麼難受……

杜知書嘆了口氣,而那口氣微弱得幾乎無聲無息……他又睜開眼睛,和那雙毫無情緒的血紅眼睛對望著。

不管「它」是什麼,不管變成什麼可怕猙獰的樣子,「它」,都是他最愛的百川哥哥……

只要這樣睜著眼看著他,似乎心中那些徬徨無助就能稍微得到安慰,只要能和百川哥哥在一起,他杜知書什麼都願意付出……

可是,我還剩下些什麼呢?

杜知書緩慢地稍微低下頭,望著自己幾乎只剩下骨架的那雙腿以及雙臂,焦臭的味道從那一塊又一塊碗大的黑爛模糊傷口發出,瀰漫在整間小屋內……靠著烤燙的石子來止血,果然還是太勉強,血是止住了,但傷口周邊的肉也都焦糊無法再用上了。

而那十隻手指十指腳趾,也都不在了。

「我有一塊田,餵我吃飽飽……我有一頭牛,幫我把田犁……」

杜知書突然很想唱歌,於是他唱起了歌,只是本來就不怎麼有唱歌的天分,操著嘶啞無力的聲音,唱得比哭得難聽。

「我有一個好哥哥……和我一起,手把手……」

反正聽不見……好不好聽都無所謂。杜知書微微笑了,雙頰邊那兩個原來是耳朵的地方剩下兩個冒著血的窟窿,血流佈滿了他的臉和頸子,讓這個笑容看起來恐怖又難看。

「直到白髮蒼蒼……」

下輩子,下下輩子,不要忘記了。

杜知書掙扎地撐著拐杖,艱辛異常地將自己破爛的身軀給撐了起來,緩緩地走向「它」……

「百川哥哥,我想抱你,好想抱你。」

他巍巍顫顫地蹲下身,吃力地將趴倒在地上的「它」給扶起來,那勉強還稱得上雙手的兩支爛骨張開,緊緊地擁住了「它」……

「它」又笑了……那麼好看的笑容,是他的百川哥哥沒錯呢。杜知書癡迷地凝望著,眼睛眨也不眨,連被啃咬著的胸膛都不覺得那麼疼痛了。

大量的鮮血從他胸口那個被利牙啃出來的口子湧出來,再一點,再深一點,它就能吃到最好吃最想吃的肉…….杜知書被開著心,卻也真的感到開心。

隨著鮮血越湧越多,視線開始模糊了起來,他知道他快見不到百川哥哥了,所以拼了命努力地睜大雙眼,撐著那千斤重的眼皮,想要再多看一眼,一瞬也好……

然而,當他見到「它」邊啃著自己的胸口,嘴角露出滿足的笑容,但那雙紅眼睛卻流淌著鮮血……

一縷一縷,就像是淚水那樣,從紅色的眼睛裡,滑落在他濺滿血跡肉末的臉龐。
別讓我做出傷害你的事情。

你是否有想過,把你當食物吃下肚,對我來說,多殘忍……
林百川那天的話,言猶在耳,杜知書驚覺,自己又因為自私和自以為是,讓他傷心,讓他難過了吧……

他定定地看了林百川一眼,最後一眼,然後閉上眼睛,將林百川摟得更緊些。

我捨不得你餓,你卻捨不得我疼。
你捨不得我死,我也捨不得你這樣活著。

那咱就別再餓別再疼下去了,死活都無妨,你我定是要在一起的。

沒有手指頭的右手掌緩緩地向上舉著,一道灰黑色的雲氣逐漸在林子上空聚攏著,原本晴朗的天色突然暗了下來,明明是白日,但見不到太陽,彷彿一瞬間轉為黑夜,星月卻也無從找起,整個林子被一片黑色的濃霧給吞噬,越深越黑,越濃越沉……

忽然所有的黑暗往林中那小屋急收而去,穿牆透壁,湧向杜知書的掌間,化做一圈圈黑色細絲,旋轉著包圍住了他們,繞啊繞地,最後化作一團黑色的火焰……

那是比人間之火更炎熱更灼烈的咒火,可咒火卻只在他倆身上燃燒,很快的,擁抱得緊緊的兩個身影,在火焰中,一點一點地消失了……

天色恢復了清明,那團黑氣消散得毫無蹤影,日光又重新照射在林木上,而林中的小屋,恢復了寂靜,只留地上一堆焚燒過後的灰燼。

「返生術?」

「嗯,千朵嬰掌,三百屍顱,三百妖魂,把這三樣東西煉了,據說會煉出一顆紅色的丹珠,死前服用也好,死後魂魄未散時也有效,成功的話,就可以逆天叛地,再世為人,但若三個條件有一點點的缺失,不但返生不成,還會化作屍妖,就咱上次見到的那巨大女屍。」

「靠……那是多費功夫的事情!?千朵嬰掌要種多久啊?去哪找三百個屍顱,還要收三百隻妖怪……」南南瞪大雙眼,表情誇張地問道。

「要不是有很強的很強的想要再活一次的願望,怎麼可能會想做這種術……」北北停下腳步,把背上背著的小木箱放到腳邊,用力伸了個懶腰,扭了扭肩膀。

鵬鵬也真是的……沒事要他兄弟倆一人背著一只小木箱子,也沒說要做什麼,就讓他們趕了好幾天的路……

害的他倆兄弟累得腰痠背痛,搞那事情時都無法盡興!

「那是傳說,實際上存不存在我也無法確定。」鵬鵬見他在那伸展筋骨,一臉歉意地伸出他那厚實粗大的雙手,幫他捏了捏肩膀。

「我也要。」南南也把箱子放下,把肩膀湊了上來,張鵬阿叔只有兩隻手,只好一手一位,左捏右捏好不忙碌……

「我們還要走多久啊,鵬鵬?」

「快到了。」

「到底是要去哪啊?」

「去接和我們有緣份的孩子。」

「孩子?」南北兩個一聽炸毛,一左一右跳了起來,齊聲怒叫道:

「鵬鵬,你跟哪個女人生了孩子?」

「不……不是我生的孩子。」

「當然不是你生的,你男人生得出屁?你讓哪個女人生的,說!」醋勁一上來,北北南南也顧不得寶貝他們的愛鵬,一個用力掐著他的頸子,一個用力扭著他的耳朵……

「不是女人生的……」

阿叔說話溫吞,雙胞胎說話卻連珠砲似地,好不容易才安撫了兩兄弟,邊撫著疼痛的耳朵邊咳嗽地說道。

「那是什麼?石頭蹦出來的?」

「無論怎麼來的,都是和我們有緣份的孩子。」

「你怎知道?」

「卦象顯示。」

「這樣你也信?」

「寧可信其有,不可錯失緣分。」

「好吧,反正鵬鵬也沒辦法幫咱生出孩子。」

「……」生孩子是我的事情嗎……?

「所以鵬鵬就是孩子他娘,我是孩子他南爹,你是孩子他北爹。」

「為啥我是娘……」

張鵬阿叔的抗議沒人鳥……兩兄弟你一言我一句地討論起孩子的養育事宜,越討論越開心,一想到自己和鵬鵬孤男寡男男三個竟也能為人父母了,興奮之情勝過了一路跋涉的辛苦,滿腹的抱怨也都化為烏有。

「我怎麼覺得這屋子咱來過……」北北說。

「有嗎?我怎一點印象也沒有?」南南說。

「到了,就在這。」

張鵬推開了小屋子的門,屋內同屋外一般雜草叢生,到處長滿了蜘蛛網,原有的擺設都被從窗戶侵進來的爬藤給覆蓋住了,他蹲下身在那長得半人高的草叢中找尋著。

「怎麼可能會有孩子在這裡……」

「鵬鵬說的孩子,不會其實是小山豬仔還啥的……」

「找到了。」

北北南南停止了你一言我一句的討論,連忙上前湊過頭去觀看。

只見一處草叢中,蓋藏著一大坨看似肉塊但隱約又有骨頭形狀的物體……看起來肉不像肉骨不像骨,不要說是眼睛鼻子,連哪個地方是頭哪個地方是手腳都分不出來……

「這是咱的……孩子?」

「是啊,你們看,一個,兩個…….兩個孩子!和卦上所說的完全符合。」

「……」虧他還能從那坨幾乎靠黏在一起的骨肉團看得出是兩個……

「鵬鵬是不是想孩子想瘋了?」北北把手掌放在張鵬的額頭上,一臉憐惜。

「好可憐,那咱去偷抱一個給你好了。」南南不捨地拍了拍張鵬的肩膀安慰道。

「……快別多說了,把那兩個小木箱搬來。」

「我不要當噁心的肉團他南爹啊!」

「我也不要當噁心的肉團他北爹!」

「這不是噁心的肉團……這叫肉白骨,現在看起來還是肉團是因為尚未完全成形,只要再給他們多一些靈氣,把他們養在風水好的地方,很快的就能長成孩子了。」鵬鵬阿叔耐心地解釋。

「……好吧,鵬鵬說了算。可是,這一團根本黏在一起,怎麼分開啊?」

張鵬看了半天,也覺得以肉團現下的狀況,的確是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麼也不可能拆散。

「裝成一箱吧,假以時日等兩個孩子都長成形了,自然就會分開了。」

「你確定喔?確定喔!我不想當雙面怪嬰他北爹。」

「我也不想當連體畸孩他南爹!」
六年後。

「川川,川川,你在哪裡?」

一個五短身材的小娃,在院子裡叫喚了半天,找不到他想要找的人,只好又轉回宅子內,也不找房間,就直接往廚房奔去。

站在廚房門口,他看著蹲在灶邊,低頭忙碌著的另一個孩子。

啊……他的川川怎麼這麼可愛?

露在灰布袍外的雙手和頸子好白好嫩,就像川川他那漂亮得有時候連阿娘多看幾眼,都會惹得阿爹們不高興的臉蛋一樣,又滑又白又嫩的,比肉包子皮還要白滑嫩啊!

他還知道,川川不但白滑嫩,他身上的味道比包子還更香呢,每次他都會趁著爹娘沒注意時,偷偷把臉埋在睡著的川川的胸口,哇……那一股子淡淡的香,每次聞得他都要暈倒在川川身上了……

他的川川又漂亮還懂事伶俐,爹娘教的一次他就會,爹娘沒教的他自己也能研究到會,相較之下常讓爹娘教到噴火冒煙都還學不起來的他,更是永遠都離不開川川的保護了。

反正這樣很好啊,學什麼武功道術學問的,只要川川在,他根本用不上那些嘛……他就想要川川保護他一輩子!

他也好想要像阿爹們對阿娘那樣,把川川放在床上,剝得光光,緊緊抱著,親個過癮!

可是阿娘非常嚴格地說了,要那麼做,現在還太小,十年後再說。

十年……十年後川川會不會被哪個誰給拐走?

不行啊!他得好好,好好地把川川看緊,必要時和阿爹他們借些他們常常用來綁阿娘的繩子,好把川川牢牢實實地綁在自己身邊……

「川川,你在做啥?」看了半天,眼睛上上下下吃完了一輪豆腐,小孩才發話問道。

「在忙。」被喚做川川的那個孩子頭也不回,簡短地回道。

「忙什麼?」短的那個孩子湊過臉去想要靠近他,但卻被閃躲開了。

「不關你的事。」

「川川……」

短的孩子愣在那,只見他的川川忙來忙去,都始終不抬頭看他一眼,不禁眼眶一紅,鼻子一抽,豆大的淚珠嘩啦啦地說掉就掉。

「喂……」

這下可好,從小,小川川最怕最怕的一件事,就是看到這個小祖宗哭!一聽他哭,就覺得心底泛疼,一看到他的眼淚,小川川便慌得手軟腳軟的,除了趕緊哄人之外,還能做得下什麼事情?

於是,小川川立刻放下手邊工作,把臉轉過來,那張清秀漂亮的小臉蛋上還沾滿了黑炭,卻忙不迭地哄著哭得淚眼汪汪的那位小祖宗。

「別哭了啦……」

「嗚嗚,我只是,我只是收了隔壁阿花的肉包子,你就不理我,人家就是愛吃肉包子啊嗚嗚嗚……」

娃娃哭得厲害,而右臉上那若隱若現淺淺的灰色胎記,被他這麼猛一用力哭,頓時輪廓明顯了起來,看似一隻蠍子的形狀……

那隻蠍子不知怎地總讓小川川看得心頭悶悶的,像是難過,卻又像是開心,他才六歲,哪理得清那種複雜的情緒?阿娘曾說,小蠍臉上的胎記,到了長大會越來越淡,確實,那隻小小蠍子一年要淡過一年,雖然這是好事,但川川總覺得有些捨不得。

「你喜歡吃包子,可以跟我說,我做給你吃。」

「嗚嗚,我怎麼知道你會做包子?」

「只要你想吃的,我都會想辦法學會。」

「嗚嗚……」

「可是你最不應該,為了吃肉包子,還去牽她的手!」川川雙臂在胸前交抱,一想到這件事,原本已經放軟了的心又上火了起來。

「我牽她手才不是為了肉包子……」小蠍嘟著嘴咕噥著,眼淚還沒結束。

「不然?」

「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和誰牽手,都像和你牽手一樣,腦袋會暈,手腳會輕飄飄的,心裡會開心得像長了翅膀……」

「……」總覺得小蠍子最近從阿爹們那兒學來不少油嘴滑舌……

「川川……」

「那你說,牽她感覺怎樣?」

「什麼感覺都沒有,誰都和川川感覺不一樣。」小蠍這句倒是講得誠懇,小川川聽了受用,於是氣也消了,轉身掀起灶上鍋爐的鐵蓋,裡頭正蒸著幾只加了蓋子的瓷碗。

「給你做了好吃的。」

邊說,邊用抹布將那熱氣蒸騰的碗端了出來,掀開蓋子,裡頭是淺黃色蒸得又香又滑嫩的蛋。

「哇,這是什麼名堂?」湊過臉來一聞,小蠍的淚水立刻停止,口水馬上湧現……

「不知道,就覺得這麼料理你會喜歡,吃吃看。」

小蠍娃迫不及待,接過川川遞給他的湯匙就挖了一大口送入口中。

「啊,燙……燙……」

「快吐出來!」

「偶才不吐出來!」

就算嘴被燙穿了也不吐!那麼好吃的東西,小蠍還真從沒吃過!和這一相比,肉包子算什麼?他的川川還真厲害,怎能研究出這麼好吃的東西?他邊哀嚎邊想,將來一定要天天讓川川做這個給他吃……

「啊~把嘴張開,我吹吹。」

說著,川川捧著他的臉,對著他的嘴巴吹氣……隔空的。

小蠍被他那氣息吹得飄飄然,那麼近地看著川川的臉,他的小心肝噗通噗通……好奇怪啊,明明是天天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打從零歲看到六歲整整六年,卻怎麼看都看不膩……

「不燙了嗎?」

「還很燙。」

「那再吹吹。」

「啊~~~~」

真希望嘴裡那口永遠燙下去啊……

川川對他真是太好了,他決定,明天到後山多抓些蟋蟀回來,炸得肚破腸流隻隻出湯,讓他家川川吃得過癮……
「阿爹阿娘他們呢?」

在小蠍吃完了第二碗蒸蛋時,川川邊收拾邊問道。孝順地乖孩兒他,也順便幫爹娘他們準備了三碗他新發明的菜色……

「爹娘正在做『讓我死了吧』的事情。」

「你又去偷看?」

「我沒偷看,就阿娘今天叫得那麼大聲,所以我聽到了。」

他問過阿爹,為什麼阿娘要大叫「讓我死了吧」?活得好好的為啥要死啊?

阿南爹說,那句話的意思是「好開心」,阿北爹說,那句話就是「愛死你了」的意思。

好開心,愛死你了啊?真有這麼樣的事情,他也好想要和川川也一起做這個「讓我死了吧」,這樣他們就能好開心,然後他愛死川川,川川也愛死他了!

「你說,今天是誰在上頭。」

「阿南爹在上頭,阿北爹在下面,阿娘被夾在中間,嘴裡還塞了棗子。」

「你不是說你沒偷看?」

「欸……」

「下次別偷看了,阿娘知道了會生氣。」

「川川……」

「嗯?」

「你十年後,也陪我做『讓我死了吧』的事情好不好?」

「好。」小川川倒是回答得十分爽快乾脆。

「可是,我看阿娘每次都哭得那麼傷心,是不是哪裡很疼?」他可不想要讓他的川川哭成那樣……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你疼的。」

「咦?」小蠍兒完全聽不懂。

管他的,反正所有的事情,就交給他聰明能幹的川川去研究就好了!小蠍牽起了川川軟滑的手,感覺那掌心微溫的熱度,讓他有種莫名想哭、不知所以然的感動……

他不知道在未來的十年中,當他還在懵懂研究著到底是哪裡疼之時,他的川川早就設想好十年後要這樣做那樣做,保證不會讓小蠍疼……

(end)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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