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蠍

杜小蠍 1

「肉包。」

「啊?」

「我說,我想吃肉包。」

「……」

水一般的眼睛,含著波光映著夕陽流轉啊轉,薄薄的唇似笑非笑地彎出了淺淺的弧度。

明明知道那迷人的水潭下有著甚麼樣險惡的暗溝,明知道那弧度所隱含的內容不是溫暖的笑意而是帶著冷酷的支配……他明明知道。

七歲孩童的生活中都裝了些甚麼呢?糖果、糕餅、遊戲、同伴、娘燒的家常菜、爹粗厚寬大的肩頭……

 

可他杜知書的生活卻不是這樣。

符紙、咒術、屍體、趕不完的路、對他從來不笑的師父,還有大他四歲的師兄杜若水。

對他總是冷冷嘲諷、數不清從懂事來讓他吃了多少苦頭的師兄,生得一副人見人愛的聰穎模樣,俊俏又漂亮。相較之下,杜知書那張人人見了都要皺眉的臉,加上營養不良的瘦小身材,手腳動作又特不伶俐,難怪師父總是偏愛著師兄,總是用溫和的口氣和師兄說話,總是把好吃的好用的和最厲害的招式都留給師兄……而他杜知書,沒由來的就是挨罵挨揍,好食好衣沒他的份,粗活一樣也沒少,連那幾招三腳貓的功夫,都彷彿是師父看在那一聲「師父」上勉為其難施捨他的。

他從來就不及他的師兄,這是他懂事以來從沒懷疑過的事情。

 

那麼好那麼棒的師兄要欺負這麼不中用的自己,也是他從懂事以來從沒抗拒過的事情,小小年紀的他,完完全全能夠體會師父對師兄的偏愛……

因為自己也是那樣喜歡著師兄啊。

明明就知道,在師兄的心中他不過是一個醜陋的小奴僕或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明明就知道,師兄漂亮皮相下滿腹的壞水盡是往他身上潑。

明明就知道每次師兄這樣凝視著他對他說話時絕對不會有好事。

他明明知道。

可他還是深深吸了口氣,袖子內的手心冒著冷汗,硬著頭皮朝著那看起來一臉橫肉的肉包販子走去。

在太陽下山之前,杜知書完成了他師兄交給他的任務,小心翼翼地捧著還在冒煙的肉包子,儘管皮包著骨頭的身體內一顆可憐的小胃在那磨得嘎嘎響,他卻一點也沒對手中白胖胖熱呼呼香噴噴的肉包有任何的不軌念頭。

那一心一意,只想著討好師兄,想著師兄看到肉包的滿意表情,足以讓他忽略自己的飢餓,忘記眼角嘴角邊那辣辣的疼痛。

「師兄,肉包子。」

杜知書給他師兄遞上包子的姿態和表情,讓人聯想到廟裡面在神像前拜拜的婦人,如此虔誠、恭敬、還滿是期待。

期待能夠得到師兄正面的回應,一句話也好,甚至是一個滿意的表情或一個讚許的眼神都好,如此,為了偷一個肉包被那個凶狠的販子揍得差點變豬頭,也是值回票價。

杜若水冷冷地看了他那張豬頭臉一眼,咬了一小口包子皮,似是胃口不佳,就再也沒有下一口了。

「師兄,不好吃嗎……」一旁的杜知書小小聲的問道。

「不好吃。」杜若水又瞅了他一眼,一臉嫌惡的表情說道:「你那張醜臉在一旁,看得我倒胃口。」

「對不起……」杜知書連忙轉過身。

「不想吃了。」手一扔,那顆杜知書忍著飢餓犯著皮痛好不容易弄來的肉包子滾到了草叢中。

遠遠地傳來一聲鈴聲,那是師父那隻黃銅搖鈴特有的聲音。

一聲警告,二聲列隊,三聲啟程,順便招回他那兩個遊蕩的小毛頭徒弟。

杜若水跳下樹,丟下他師弟自顧自地走了。杜知書也不敢怠慢,稍遲了些回去,是真會給揍成豬頭的。

不過離去前,他不忘爬進草叢把那顆沾滿泥土和草屑的肉包子撿了回來,小心翼翼地塞進髒兮兮的褲袋中。

師兄不怕餓著,因為路上還有師父給他準備宵夜,可他沒有,這一走下去,又是翻山越嶺,又是爬山涉水,沒到五更是沒得停的,一個肉包滿不了肚子,至少能添些跋涉的氣力。

況且這包子還是他心愛的師兄咬過一口的,就算骯髒,也是香的。

 

 

 

杜知書睜開眼睛,看著破廟頂那因長年風吹雨淋而坍掉的一個小窟窿,昏暗橙黃的光線從那個小窟窿射在身邊的草堆上,光線中懸浮著平日肉眼不容易看見的灰塵屑粒,像一束輕柔的紗,裊裊地在眼前鋪開。

天暗了,又是一天的結束……那是對他人而言。而杜知書的一天,才剛要開始而已。

只是,一想到今天要走的路程盡是往上爬的坡,杜知書實在很不想起身……真想繼續睡下去,睡到天明,睡到和其他人一樣在雞鳴的早晨醒來,到街上吃頓熱呼呼的早餐,和街坊鄰居互道早安,然後開始一天的生活,種田也好種菜也好,到街上擺攤賣東西也好……到了黃昏,收工回家,和家人共度溫馨的居家時光……

想歸想,但終是癡想,也許根本是妄想。

 

他的工作必須在晚上做,因為他的客戶受不了陽光的照射。他的工作必須遠離人群,因為他的客戶不適合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他的工作不容許他有家庭,因為他得花上大部分的時間在趕路,護送他的客戶們回到那遠地的老家。他的工作很孤單,連個講話的對象都沒有……

 

看看他那幾位客戶大爺,他們可有個性的,從來都不跟他講話……若是會講話,就真的活見鬼啦!

想到這,本來連動都不想動的杜知書把臉轉向光線照不到的另一個角落。

「一、二、三……很好。」一個也沒少。

 

昏暗的角落隱隱約約看見三條身影站在那,面朝著牆動也不動,像三根木頭。

本來,最好的狀況是,能夠找到一間專門給他們這行打尖的客棧,裡頭有床、有飯,只要付得出額外的收費,還能有幾條棺材讓他的客戶們躺躺享受。只是杜知書手頭向來緊,連重要的肚子都填不飽了,還顧得上甚麼舒適啊?只好委屈委屈他的客戶們和他一起窩在這免錢的破廟,為了怕被光線照著容易壞掉,他也只好請大爺們站到角落去面壁了。

是說,這間破廟至少還有屋頂哩,能夠睡在破廟中算是高檔了。再過幾天他們入了山,恐怕連破廟也沒了,屆時他還得去找熊洞還是猴洞讓客戶們避日頭,連洞都沒有時就只能佈個結界餐風露宿了,那比破廟更沒居住品質可言。

誰讓這些傢伙的車馬費給得這麼少……服務要講究品質,品質取決於價值!

 

也罷,反正站多久也不會腳痠,而且現在不多站些,以後躺進去墳墓裡想站也沒機會站啦!

從窟窿裡射進來的光逐漸暗去,杜知書終於不甘不願的從草堆中爬起,胡亂拍了拍頭上身上的草屑,從衣服的內袋中掏出一疊紙,抽了一張放在地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併攏,指尖在紙上快速的畫著,輕輕地說了一聲「起」,地上的那張紙化成了一團火焰,怪異的是,這團火焰似乎不需任何助燃物,只靠著薄紙本身,就能讓火勢不大不小持續的燒著。

火光照亮了小小的破廟,而杜知書那張無表情的臉在搖曳的火光中看起來頗有怪談的氣氛……那張臉說醜也不算醜,普普通通走在路上到處都能看得見的大眾長相,但卻死板板的連一絲身為一個人類最基本的表情波動也沒有,要不是鼻孔還在出氣,眼球轉來轉去,乍看之下還真像個死人。

至於角落面壁的那三位,不用把臉轉過來,也可以想見他們的臉是什麼表情……那才是真的死人臉勒!

藉著火光杜知書摸摸索索在草堆中摸到了他那個灰色的包袱,打開外層髒兮兮像是從來就沒洗過的布,裡邊的物品也沒什麼看頭:一個咬了幾口的饅頭,一把破鐵劍,半塊玉,還有一只佈滿銅鏽的搖鈴。

先把破劍和搖鈴放身邊,避邪寶劍和通天聖鈴,這可是他吃飯的傢伙,雖然這兩樣東西其實沒他們的名字那麼神氣,有跟沒有也沒啥差別,不搖鈴客戶一樣能走,掛了劍不乾淨的東西照樣會來,但是行頭很重要,幹一行就要像一行!

接著,他拿起了那半塊玉……雖然那臉上還是一副死人表情,但眼神卻閃過一絲的憂傷。

 

故事中的玉特別是半塊的,總是有一段故事,他的那半塊玉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故事卻是不堪回首……斂去眼中的悲傷,他順手將玉塞入很靠近心口的貼身衣袋中,最後拿起那顆饅頭,把髒布也捲了捲塞進腰帶。

饅頭硬得像顆石頭,硬度像,外型像,連顏色都像……這顆饅頭是他用身上最後能夠支用的一角銅板換來的,吃完了,就得開始野外求生,看看是小魚還是小兔會來幫助他。

 

咬了口石頭……不,是饅頭,乾巴巴的一點滋味也沒有,吞的時候還得用手撥撥喉頭以免卡住……杜知書嘆了口氣,又拿出了一張黃色符紙,在紙上空書了一串符號,將紙按在石頭……不,是饅頭上,說了聲:「肉包。」

眼前的石頭……不,是饅頭,突然間變成了白胖胖有皺摺的大肉包,熱騰騰冒著誘人的白煙,就像夢裡頭那顆肉包子……外型很像,至於吃起來像不像,從杜知書那張死人臉上也讀不出來。

杜知書啃著外型看起來像肉包的石頭,心裡有些憤憤不平地想著:師父為什麼盡教他一些小而無用的法術!?

以一個趕屍人兼道士來說,他會的法術,確實少了些也遜了些。所以儘管他再三強調他的服務品質,能夠接到的客戶多半也是給不出太多銀子的窮人,不然就是其他同行都不想接的客戶,像是已經開始出湯的、只剩一條腿的、老到怎麼趕怎麼催都催不動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自稱杜天師,或者是杜大道長。

「屍身好~屍身好~屍身不分老和少~~」

不怎麼好聽的歌聲搭配著怪裡怪氣的自編歌詞,聲音不大但在夜裡寂靜的山中聽起來甚是詭異。

幹這行的,夜路天天走倒是不怕碰到鬼,身為一個趕屍人還怕鬼就如同殺豬的屠夫還怕血,根本就是入錯行咩!

只是孤單寂寞,長路漫漫,總得找些事情來排解,發出點聲音來自我消遣。

有些同行會邊走邊吟詩,有些會唱誦經文,有些會念些開路口訣,而杜知書學問不怎麼高,加上天性懶散不太願意用腦,吟詩他不會,經文沒背完整,連他們這行專屬的開路口訣也說不上幾條,只好操著那五音不全的歌聲亂唱一通,反正沒人聽著,死屍也不會抗議。

一般來說,趕屍人是走在屍體隊伍前引領著的,屍身們整齊列隊跟著趕屍人前進。不過杜知書的情形不比一般,他隊伍的排列非常怪異,三個屍體一個趕屍人總共四個,走在最前面帶頭的不是趕屍人而是看起來最高最筆挺的那具屍體,中間並排著另外兩具屍體,然後趕屍人走在最後頭……

「你娘的!你就不能自己出點力嗎?」一路上和杜知書難聽歌聲穿插著的,是類似上述的罵聲。

杜知書邊推邊罵,累得滿頭是汗。上坡路本就不好走,而除了最前頭那個手腳還算俐落的貨外,中間這兩隻,一隻老一隻跛,遇到稍為陡一點坡的就慢得像龜,不得已杜知書只好走在最後面推……

杜知書自認自己的「行咒」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不能讓屍體走得健步如飛儀態萬千,但還不至於同手同腳甚至橫著走……要不是這兩位老大爺狀況百出,他們早就走到前面的前面的前面那個山頭啦!

「好了,走不動了。」
等他們爬到坡頂時,杜知書只覺得他的腿跟手都快抽筋了。

他找了棵有點隱密的大樹,從地上撿了四塊石頭,以樹木為中心,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各放一塊,邊放邊念著咒語,在樹下佈了一個四方形的結界,然後將三個老大爺趕入界中。

這個界雖簡陋,但可以驅走一些基本款的魑魅魍魎和蛇虫蚊蚋,深山裡這些東西特別多,有些小妖小怪還會捉弄趕屍人或亂搞屍身引起詐屍,而杜知書不很怕鬼怪,他更介意的是後者……他怕所有六隻腳、八隻腳、很多腳的生物。

杜知書仔細地確定地上沒有蟲之後,一屁股往四方形的正中央坐著,再操控三具屍體,在他周邊圍成一個小圈圈,面朝中間,形成一道「屍牆」將他圍住。

這種隊形讓他覺得很有安全感,要不是因為他只有三個客戶稍嫌單薄,若有八九個屍體圍成一大圈,那看起來才像在舉辦什麼營火晚會那樣熱鬧呢!

杜知書休息歸休息,但也不過是讓手腳的肌肉放鬆一下,連閉個目養個神都不太敢……聽說最近出現了專門偷「屍首」的盜賊,專門攻擊趕屍人的隊伍,把客戶的腦袋給摘了,變成無頭殭屍。

功夫好如他師兄的,手指一揮咒語一念,他的客戶們立刻變成人間兇器,防守也好攻擊也行,自然不會成為屍首大盜的下手目標。可像杜知書這種功夫不到家的,只好自求多福了……要知道趕了半天的屍體要是被人給摘了腦袋,那剩下的身體到底還要不要趕啊!?對趕屍人來說這可是慘重的損失啊……

只是為什麼有人要偷屍首?拿來做什麼妖術?煉丹的藥引?還是拿來掛在牆上當擺飾欣賞?
人長得再美,死了以後沒一個是美的吧,還欣賞勒……
想到這,杜知書突然有點好奇他的這三隻老大爺長得什麼尊容……一來他生性隨便,二來他對這從沒興趣……誰會對屍體的長相有興趣啊!!接了屍體畫了張上面寫有生辰八字和芳名的符紙直接往額頭上一貼,杜知書就再也沒去注意他們的長相……

不過他現在很無聊,無聊到想找些無聊事來做。

站起身,先看那個跛子。

王大……看起來就是個平庸小老百姓的名字,四十四歲,還真不吉利耶!不過這年紀剛好是他杜知書的兩倍大,杜知書敬老尊賢地說了聲「阿伯,你好啊」,然後稍稍掀開符紙……恩,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平庸小老百姓的臉一張。

印象中這個王大是幫人家修屋頂時不慎摔死的,那瘸掉的腳恐怕是死掉的那一刻同時報銷的。

再來看那個老頭。

會覺得他是老頭是因為他得背很駝,行走的姿態佝僂,要不是他是屍體硬了些,恐怕還需要一隻拐杖才不會跌倒。

張三……張老伯的年紀比他師父還大上二十歲!不知道這個七老八十的老先生,這麼老了為什麼沒有待在家中安渡晚年,卻流離在外落個客死異鄉?
算了,客戶的背景,他從不追究的。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容易把他們當作「東西」那樣操來趕去了。
第三位也就是最不麻煩的那位,從穿著看起來也是普通小老百姓,只是身高比杜知書高了一個頭,四肢修長,看起來挺拔精瘦,那身材別說是比前面那兩位死阿伯死老伯好太多,就連身為一個活人的杜知書和其相較之下也差得可遠哩……

「嘖嘖。」杜知書發出了一串不滿的聲音,他生平最討厭長得比他好比他帥比他高比他英俊瀟灑的男人……除了他師兄以外。

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忌妒……杜知書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有些抱歉,加上他師父師兄一再地提醒,因此他對外貌的自卑可以說是隨著他的年齡不減反增……

「死囉!有個屁用!」杜知書一張嘴碎碎念著,心中有些小忿忿。

身材再好也不過就一具屍體,等他將他送回老家還不就得躺進棺材埋進土裡等著爛?我杜知書再怎麼自卑也不會跟你一具屍體計較的啦……

這具有著好身材的屍體,額頭上符紙寫著「林百川」三個字。

百川,百川歸海……這名字硬是比前面的王大張三高了好幾個等級。

不過名字也不能代表什麼,比如說他杜知書除了幾本咒書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名字也不過就是取名字的人當下腦袋一閃而過的東西……

林百川的年紀比杜知書大三歲,二十四,又是四,真不吉利啊……看來三年後他也得小心點。

掀開符紙,一張也沒甚麼特色的臉呈現在眼前。

只不過那張臉杜知書越看越是奇怪,色澤不對,他對屍體的臉色可是十分熟悉,無論是黑皮黃皮紅皮紫皮,掛了都是死白皮,這張臉看起來,不怎麼死白啊……

用手指對著那張臉皮戳了幾下摸了幾下,終於看出玄機的杜知書嘿嘿地笑了一聲。

什麼都可能騙得過他杜大天師,就這個絕對騙不過的!

易容……他師父教給他的東西真不多,但最最實用的,恐怕就是這一樣了。

只是,到底什麼樣的人,到死了,還得戴著這張假臉?

他要沒記錯這個林百川是病死的,病死比橫死多了那麼一段過程,這個林百川絕對有足夠的時間在他死前脫掉這個假面目,但他卻用這張臉死掉了,恐怕憎恨自己的面貌憎恨到極點,以致於都要死了都不願意以它示人吧……

那一定是醜到不行的一張臉,杜知書心想。

那種對自己的醜討厭到想把它永遠藏起來的心情,杜知書完全能夠理解。

「百川兄,失禮了。」

方才對這位仁兄的好身材激出的一點小忿忿這時全消失了,不過好奇心是擋不住的,杜知書口中念咒手指併攏捏訣,在屍體的胸口畫了個封魂咒,這樣就不需要額前那張符紙,也能暫時將死者的靈魂封存在屍身中,只是這個咒語偶有詐屍的風險……因此除了功力高深的少數趕屍人以此術來趕屍以外,大多數的趕屍人都還是得仰賴符紙。

反正只是一下下,死不了人的啦!

杜知書把林百川額頭上的符紙整張撕掉,將他的屍身放倒橫躺在地上,蹲在他身邊,仔細地找著他頸子上那張假臉的邊緣……這易容術要不是太過精妙,就是太久沒把假臉拆下來都快和真臉合為一體了。

杜知書花了不少的時間,終於在屍身的頸子上找到那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痕跡。

用指甲搭配口水摳了半天,才把那假臉皮的邊緣摳出一點點捲摺,杜知書小心翼翼地延著那捲摺慢慢地把假臉撕掉,生怕撕太大力,屍身當然是不會痛,只是撕破了他還得重新找邊緣重新撕……

一張符合屍體臉色的蒼白臉蛋逐漸浮現,在月光的照射下,透明滑嫩得像是一不小心就會刮傷的瓷器,精緻的五官以最恰到好處的位置擺在那張臉上,光是那嘴角微翹的漂亮唇形就足以顛倒眾生了,彎彎的眉毛下一雙緊閉的眼皮綴著纖長的睫毛,那雙眼睛若能睜開,想必也是好看得動魄驚心。

儘管那是一張沒有血色的死人臉,但仍是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一般人要看到這麼絕色的一張臉,恐怕作出「姦屍」那種下流事也不值得奇怪,只是杜大天師生平最討厭長得比他好比他帥比他高比他英俊瀟灑的男人……而且還好得這麼多!

方才的一點小忿忿此刻變成了大忿忿,一把抓起美人……不,是美屍的衣領將他提起,啪啪啪地用力甩了那張常人會覺得連多看幾眼都是褻瀆的天仙臉蛋好幾巴掌,一邊打還一邊罵:

「你娘的!長這麼好看幹嘛?這張臉怎麼就不長在老子身上!?還帶著假臉騙我!去死去死去死!」

完全忘了對方早就死了……
打了半天,打得手也痠了力也萎了,而百川兄那張美若天仙的死人臉皮卻依然白白淨淨不紅不腫,杜知書氣喘吁吁地停下了手,只吃了幾口饅頭又爬了大半晚的山路實在是經不起這麼浪費力氣……他咬牙切齒,在放開衣領之前忿忿不甘地甩了最後一掌,可這一掌下去,手卻感覺沾上了些什麼……

翻過手掌一瞧,濕濕涼涼的不明液體滑在他的掌心上,剛好是沿貼著掌中那條生命線順流,他抬眼怔怔地望著林百川的臉,一顆水珠子順著屍體的臉龐滑落而下……

不是吧……杜知書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不輕。只怪那林百川的臉實在太漂亮,白皙無瑕如玉雕般,襯得那顆水珠子晶瑩剔透,宛若一顆珍珠掛在那……

這輩子只聽說醜陋嚇人,他杜知書自己就是醜得那麼夜路驚人……但還是頭一回見識到能夠造成驚嚇的美……

「百……百川兄,男人有淚不輕彈……」打人本來就缺德,還把人給打哭……杜知書生性怕事,人後兇悍人前哈巴,這回把美人都打哭了,心虛之下連忙陪著笑臉道歉……

「等等,不對啊!?」什麼男人有淚不輕彈!?反應慢半拍的他突然想起這個百川兄根本就不是什麼男人也不是美人!他根本就不是人,殭屍一條哪裡可能會流眼淚!?難不成真的被他給碰上……詐屍了!?

杜大道長連忙從地上跳起,異常敏捷地跳離屍體至少一百步,抽出插在腰上的那把破爛鐵劍,指著對方然後大吼著:

「何方妖怪,快離開本天師的客戶!否則本天師的避邪寶劍是不長眼睛的,戳一下就猶如煉獄中真火焚身,包你吃不完兜著走!」

連恐嚇詞都了無新鮮缺乏創意……杜大道長就是這麼個不學無術的貨色。

說真的,他趕屍也趕了不少年,真正碰上詐屍卻是半次也沒有……說來也並非他的運氣太好,他打從出生就和「倒楣」是你儂我儂的哥們,哪有過什麼好運……當然更不是因為他的氣場太強沒什麼妖魔鬼怪敢惹上他,八成只是因為他的生意一直不怎麼樣,他所接的客戶也成色不怎麼樣,非老即殘的完全沒有「詐」的價值,再加上捉弄驚嚇這個看起來就本事不高的落魄趕屍人,連那些小妖小怪都覺得缺乏挑戰性……

杜知書看過詐屍,是在他還尚未脫離師父自立門戶前碰到的,有時上了屍身的妖怪還不小,操著屍體飛天遁地的,有時屍體本身的怨氣作祟導致了屍變,鮮血色的眼睛和力大無窮的蠻勁,一跳就是七八丈高的,抓什麼啃什麼,好幾次嚇得年幼的杜知書屁滾尿流,躲在師父身後孬得到底師父是用什麼手法收服這些妖魔鬼怪自然他也是沒有學到……

吼了半天,那把破劍在那比劃了半天,也不見地上林百川的屍體有任何動靜。正當杜知書還在猶疑著到底要往前去探個究竟還是乾脆棄守逃之夭夭時,一滴涼涼冷冷的水滴落下,這一次是直接打在他的鼻尖。

「……他娘的……」抬起頭,夜空裡的月亮不見了,原本綴滿黑色天皮的星點也都不見了,烏雲蓋住了一切光源,雨水一點、兩點……打在他杜大天師的臉上。
原來是雨水不是淚水……靠!這幾個月明明是旱季,怎麼說下雨就下雨!?

平日他們趕屍人還會給客戶準備個斗笠什麼的除了遮遮死人臉以免嚇到路人外,還可以檔檔雨水和夜露。像是他師父和師兄那種等級的趕屍人就更不需要這麼費功夫了,他看過師父使用下了防水咒的符紙,就算刮著颱風在暴雨中行路都能完好無缺。而他師兄杜若水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連符紙都不需要了,那一手高超的封魂咒,用他那白白細細的手指在屍體上一指一畫,效果遠遠比杜知書貼上一打的符紙還來得妥貼。

要知道,這些客戶的屍體之所以能夠讓他們操控維持長時間不腐敗,就靠著封存在屍體內那剩餘未散的魂魄來撐著。死亡的時間越久,所殘存的魂魄越少,操控性也就越弱,那樣的屍體趕起來不但耗力,而且不新鮮……反之,剛死的人魂魄還來不及消散,若能及時用符紙或封魂咒將之困在屍體內,再加上道行高一點的趕屍人來操弄,那屍體靈活的舉止動作,看起來和活人也不過就差那麼一口氣而已。

而他杜知書,防水咒完全不行,封魂咒也使得半調子,粗心隨便又懶散的他自然也不可能體貼什麼路人的感受準備了斗笠,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把屍體淋濕了倒是無妨,反正人都死了,溼的乾的有什麼差別!只是符紙溼了爛了還得了?

 

都趕了這麼大半月的路了,時間花下去了,力氣花下去了,銀子還沒拿到,這三位老大千萬別給他就這麼魂飛魄散腐爛在這半途中啊!

他趕緊整隊,催了行咒,讓三具屍體加快速度往前走,只是速度一快,三具屍體之間的距離就拉得更開了,前面那位腳長的百川兄走起山路來健步如飛的,而後面的瘸子兄和老爹,在杜知書又是推又是拉的情況下,不但速度沒有跟上,還離得越來越遠……

 

雨水還沒降下來,杜知書已經整個人已經被汗水泡得濕淋淋的如落湯雞……他喘著大氣抹了抹臉抬頭一看,百川兄不知啥時已經走出了他的視野範圍!!

「我操!」走走走這麼沒頭沒腦的走下去要走失了他去哪找?走到山崖下直接摔得屍骨無存真是皆大歡喜啊!

 

走得慢也惱,走得太快也大大不妙!連忙丟下龜速二屍組,拔腿追了上去,好不容易遠遠地看見了林百川的背影,他大聲吼著「停下來」的指令,可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杜大道長中氣不足聲音傳不了這麼遠,眼見著林百川在前頭繼續快步地走著,而累得像頭狗的杜知書只好手腳並用又爬又走地終於是追上了,氣急敗壞的他一把抓住了林百川的手腕將他整個身子給拖住叫了聲「給你老子停下來」,然後像隻惡犬般撲了上去沒頭沒腦地又是一頓暴打……

「你腿長得意啊!老子就是腿短!你爽了吧!跑給老子追,你好大的膽子啊不要命了啊!長得好看有什麼了不起啊……」

一拳拳揍在那僵硬的胸膛上,揍沒幾下手痠了,改用腳踢,可一踢沒準好力道,重踢之下竟把林百川踢往山路旁的坡谷滾落下去……

「啊啊!」杜知書趕緊飛身往前一撈,千鈞一髮抓住了屍體的胳膊,也不管自己趴在泥地上屁股往上抬的姿勢難看,一點一點使勁將掛在坡邊的屍體給扯了上來,然後緊緊抱著林百川的上半身,連翻帶滾爬回山路上,涼冷的屍體和熱呼呼的人體,糾纏緊貼在一塊,沾得滿身滿髮皆是泥土和樹葉,乍看之下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要不是喘著氣的只有一個,蹦跳著的心臟也只有一個,那纏綿曖昧的麻花姿態簡直像是在山路上激情野合那般……

「……」踢開了摟在懷中的屍體,不過這次他可謹慎沒敢踢得太用力以免又把屍體給踢飛下去……杜知書突然覺得一整個沒勁。

發火也是自己一個,焦急也是自己一個,說話的是自己,聽的也是自己……
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在唱著獨角戲。
這份孤寂,這身的狼狽,和誰分享來著?有沒有誰可以聽聽他訴苦??
那個人……遠在天邊的師兄……也是這般的心情嗎?

像是認命了般地,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起身來,順手也把一旁的林百川給扯了起來,收起了那些自憐自艾的心情,當個與屍為伍的趕屍人,哪有那麼多的閒情在感慨自己的孤單?當個又醜又不上道的師弟,連自己的人生都過得黯淡不濟,又有什麼資格去關心他那早就對自己不理不睬的師兄?

什麼都別去想,才是最輕鬆的。

杜知書四處張望了一下,找到了一棵看起來已經枯死很久的巨樹,樹幹的中間是空心的,雖然狹窄但用堆疊的方式勉強應該是能夠塞進三具屍體。他拉著林百川走向了那棵樹,空穴中有腐敗潮濕的臭味,裡頭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奇怪生物……杜知書才不管那麼多,將林百川面朝內粗魯地像是在塞什麼垃圾那樣一把將他擠入了樹幹中,順手將那露在外頭的修長四肢也塞了進去。

反正,屍體又不是人,要抱怨的話就等入土了以後上老天那去抱怨沒事幹麻下這場雨,或者抱怨沒事幹麻讓他們死在異鄉吧,不關我杜知書的事。

而且,他也從來就不認為屍體是會思考的有感覺的。
沒錯,人的思緒人的五感人的一切,早在他斷氣的那一剎那,就和他的生命一樣,再不復存在了!
要不是這樣的話,那當人和當屍,有什麼差別?

安頓好了這隻,杜知書沒忘記他還有一老一瘸要處理……

追多遠的路來,就得走多遠的路回去……等他再度累得像頭狗終於趕回了龜速二屍組那時,眼前的景象卻看得他臉色發青……

瘸子撲著老爹,兩個人呈半趴半跪姿,一上一下疊在山路中間掙扎挺進著,其中,老爹的褲子還被褪了大半滑至膝蓋處,露出了一個乾巴巴的老屁股在那開闔擺動著……

看這景象,估計推測是老爹走得慢,而走在他後方的瘸子不慎摔倒,一併把前方的老爹也撲倒在地,還不小心勾到了他的褲子……兩具屍體沒有接收到停止的指令,但僵硬不靈活的屍身又爬不起來,也就只能這麼交疊匍伏著繼續往前爬,遠遠看來也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營造出了這麼一副天怒人怨的淫穢畫面……

「老爹,我對不起你嗚嗚,人都死了還被X,你這可憐的老菊花啊……瘸子,我說你也太不挑了吧,好歹也選林百川那個樣子的,你找老爹是怎樣?你有沒聽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敬愛別人的老爸如同敬愛自己的老爸,你插他就等於插你老爸……」

杜知書一臉無奈地想辦法分開兩屍,嘴巴還不忘講著沒營養的話……自言自語。
等杜知書將那瘸子和老爹分開還不忘幫老爹把褲子拉好最後將二屍塞入樹洞中時,雨水已經從滴滴點點變成不留情的傾盆倒瀉了。

三具屍體塞進那個樹洞是勉強了些,杜知書使盡吃奶的力氣,又是凹又是折又是扭,三位大爺有面朝下有面朝上,誰的屁股貼在誰的臉上又誰的腳搭在誰的嘴邊……反正屍體又不怕悶不怕窒不怕羞也不會生氣,只要能夠避避雨水,一切好說好說。

想到這,杜知書又不怎麼溫柔地推推擠擠硬是給他自己挪出了個能夠將屁股坐進去的位置來,一屁股坐上去讓自己忙碌了大半夜的兩條腿稍微放鬆休息,雖然免除了站立的辛苦,但半個身子還是露在樹洞外,接受雨水的滋潤,從頭髮到腳趾頭,沒一處不溼個徹底。

樹洞旁地上放了一小堆杜知書方才路上順手摘摘撿撿的一些枯竹葉和不知名的蘆麻類條狀葉片,他伸手從中挑了幾片,在雨水中,低著頭垂著眼,一雙手就這麼勞動了起來,那動作熟練又迅速,不一會兒,一片片葉子緊密扎實地交疊編結在一起……

很快的,一頂草編的帽子就在他靈巧的手指交錯間逐漸成型。

「我跟你們說,不是老子在自誇,杜大天師獨家編製的帽子啊,不但遮陽擋雨,戴起來又輕巧舒適……要不幹天師這行,改明兒去市集內擺個攤子賣賣草帽,不用多,一天只需要賣出個十頂……不,三頂就可以了,也餓不死老子啦……」
「太醜了。」
「咦?」
「我不要。」
「喔……」
看著手中那頂花了好幾天才編成功的作品,的確,因為是第一次做出來的東西,在外觀上真是有點粗糙難看……

自己真的是沒腦子,一心一意只顧著想把好不容易完成的東西送給他,一心一意只想博他一個歡,怎沒考慮到他那麼漂亮一個人兒,怎麼能戴這又醜又拙的帽子?仔細看,帽子上面還沾著自己手指頭被草葉刮破傷口的血跡,褐褐黃黃的,看起來就有些噁心……

第二次,他更小心更努力更加仔細地,又完成了一頂帽子。
比起第一頂帽子,這頂帽子好看整齊多了,上面的血跡也被他仔細地擦掉了。
然而得到的答覆,還是一句冷冷地:「太醜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總共編了多少頂帽子,技巧熟練了,速度快了,手上長出了厚厚的繭,自然也不容易被割傷了,當然,帽子也越編越好看,越編越扎實……

最後,一隊伍的屍體個個都有帽子可以戴,連借宿的山廟裡的乞丐也開開心心地戴起了他的帽子,可是他師兄還是沒接受他的帽子。

「師兄……」捧著剛編好最新也最好看的一頂帽子,杜知書有些畏縮不安地站在一旁,看著杜若水將一頭黑溜溜的頭髮盤了起來……師兄真的很好看,連那一根根頭髮,烏黑發亮細密柔軟,也是好看得要命……看得杜知書眼睛都直了,那和自己一頭蓬亂如稻草、又乾又澀還長著蝨子的頭髮,根本不像是同一種動物的毛髮……
可杜若水連看他一眼也沒有,更沒看他手中的帽子一眼,就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師兄,等……」
「我說太醜了。」
「可……」可是你連看都還沒看,又怎麼知道醜……
「你還不明白嗎?」杜若水看著他的眼神冷冷淡淡的,杜知書發現,似乎相處的時間越久,兩個人的年紀越大,他師兄對他的態度,看著他的眼神,就越來越冷漠,他和他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
「我不是說帽子醜,我說你醜。醜人做出來的東西,不管再怎麼好看,都讓人一點想用的欲望都沒有,你明白了嗎?」說完,他接過了杜知書手中的那頂帽子,帽子一翻,蓋上了杜知書的腦門,連帶著把他那張不怎麼大的臉也一併蓋住了。
「你自己戴吧,遮一下也好。」
「……」

是啊,遮陽擋雨之外,還可以遮住醜陋的臉,更可以遮住因難堪和難過而掉下的眼淚……
他師兄說得沒錯,醜人做出來的東西,光是用看了就倒胃口了。他長得這副尊容,就算擺了個攤子,就算帽子做得再好用,不要說是一天三頂……恐怕是三天一頂也賣不出去吧?
況且,他根本不可能脫離趕屍人這個行業。
雖然他對自己有幾斤幾兩清楚得很,什麼杜大天師也不過是說說嘴膨膨風來的,但……
一旦離開了這一行,那他和杜若水,和那已經離他夠疏遠的師兄之間,就真的什麼交集也沒有了,他從小的信仰、生命的寄託和生存的意義……

「告訴你們,老子根本就沒有哭。男人有淚不輕彈嘛……是雨水,雨水啦!娘的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啊……」

杜知書將手中那頂剛編好的草帽,往自己的頭上一戴,望著雨水在泥地上積出來那一窪窪的水坑,喃喃地說道。

雨勢稍小時,杜知書給三位大爺一屍一頂帽子,繼續趕路。
再窩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不認為那棵破樹能夠擋得住天光。他們走屍最怕的就是陽光啦!無論趕屍人的符法再怎麼精妙,咒術再怎麼高深,只要天光那麼一照,封在屍體內的魂魄馬上就會從天靈蓋飄散出去,不要說戴頂草帽,就算釘塊鐵皮在頭頂,擋都擋不住。

為了避免先前一隻跑太遠兩隻送做堆的悲劇再度發生,杜知書這一次改讓林百川殿後,瘸子擺最前面免得他又跌倒撲姦了哪位……而他走在中間一手拖著老爹,一手推著前方的瘸子。除了偶爾會被後頭步伐太快的林百川給踩上幾腳之外,這個陣型基本上還算挺中庸挺合理的……

「我操!你又踩我!」怒氣沖沖地轉過身來抬起腳,用力地往林百川的腳板上踩去,只是山路濕滑,這一腳沒踩穩整個人撞到林百川的身上去,好在林百川的下盤異常穩固,胸膛也結實,被杜大道長那頭那臉這麼一撞只是稍微晃了一下沒摔倒,不然這麼一摔還牽了個老爹,三個人……不,一個人兩具屍又會滾成什麼不堪入目的畫面自是不在話下……

大雨逐漸停歇,就在此刻,杜天師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夠供他睡上一天順便容得三位大爺避避日頭的地方,一個山洞……一個熊洞。

杜知書停下了隊伍,躡手躡腳地在洞穴外觀察了片刻,一下蹲著研究土地上的痕跡,一下拿著一根木棒戳戳附近的土堆和殘葉,然後站起身皺著鼻子用力嗅了嗅,也不知道杜大天師他是以何為依據的,他回到了隊伍前,篤定地對著他三位隊友說道:「裡頭有一隻熊。」

三位不言不語處變不驚地站在那,不表示任何意見。就算對他們說洞穴裡頭有一頭龍,恐怕反應也是一個樣子。

「洞我們是非要不可的,但熊哩,也是非走不可的。這樣吧,我有兩策,兄弟們聽著。甲策,區區手持寶劍,衝進去和熊大戰三百回合,來一個殊死決戰,然後把熊給宰了,奪熊洞,吃熊肉,贊成的舉手。」

三位依然默默地站在那,不動如山。

「好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兄弟們都不同意,我也不勉強,我們換乙策,聽好如下:我來燒個獨家祕制的煙把那頭熊給薰出來,然後由另一個兄弟配合著把熊引開,反正熊不吃死人肉,不用擔心。然後我們趁機佔據那個洞,升火,熊就不會再回來了。反對的舉手。」

三位默默站在那。

「我就知道,智者所見略同。既然大夥都同意,那就用乙策吧。是說,誰來把熊引開呢……」杜知書瞇著眼睛,不懷好意的視線在三位殭屍身上掃過來再掃過去……

林百川最惹人厭,光是那張臉長得那麼漂亮就礙眼!細皮白肉的就該讓他去餵熊!可是想到這死鬼走起路來這麼快,等下熊引走了,他到哪去找他去?

至於老爹……嗚嗚,老爹今日已經夠倒楣了,一世貞節就這麼毀了,身心受創殘花敗柳的還讓他去幹這苦差事實在是有違道義……

「就你了,瘸子。誰叫你強暴民男,天地不容,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不用太感謝我,反對的舉手。」

三位沉默……當然,瘸子那張被符咒蓋住了的臉上,有再大的冤枉也只能平平板板一張死人臉,有口無言。

事不宜遲,結束了小隊會議之後,杜知書立刻展開行動。他先將林百川和老爹給趕到附近一塊巨大岩石後藏好,接著把號稱通天聖鈴的那只破鈴掛在瘸子的腰上,一聲令下讓瘸子往洞外一片茂密的草叢走去。

而所謂的「獨家祕制薰熊煙」,也只不過是幾片順手撿的葉子……但別小看這葉子,從小到大長年在野外過生活的杜天師,對於植物的研究可不比一般人,他知道哪些草用來編帽子結實耐用,知道哪些葉子燒出來的味道可以薰走哪些動物,知道肚子餓了沒東西吃時該摘哪些野果來吃才不會把自己吃死,知道出恭時要摘哪幾款葉片來擦屁股比較柔軟不容易刮傷……

所以看似順手亂撿的幾片葉子,其中的學問還不小。杜知書用手指直接在那幾片葉子上畫了火咒,一股煙從葉緣竄起,葉片開始燃燒。他捏著那幾片葉子快步走向洞口往內一扔,然後飛也似地衝回巨石後躲起來。

果真沒多久,一頭大熊被那煙味給薰了出來,一邊張著大嘴咆嘯嘶吼一邊用熊爪在地上憤怒地刨著,受到刺激的嗅覺忽略了躲在岩石外杜天師的生肉香,只聽得遠處一陣斷斷續續不太完整的鈴聲,從草叢中傳來。阿熊大吼一聲,立刻往那鈴聲處奔去……

「吱吱吱……」

杜大道長一看阿熊完全照著他的計謀被引開,得意地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三聲,不過怕事的他又擔心笑聲不小心被熊聽到,誰知那熊爺會不會改變心意回過頭來?因此只敢鳥鳥地鼠笑三聲,確定阿熊在安全範圍之外後,趕緊拎著百川和老爹兩屍,進入熊洞,用三張符紙幻了三把火把插在洞口,算是霸佔成功。

巡視了一下洞內的情況:洞夠深,把爺們請得裡頭去些應該能夠免於天光。地板乾燥空氣也通風,不像有些洞穴溼濘濘臭兮兮的。逡巡了一下,也沒什麼六隻腳八隻腳很多隻腳的……更讓杜知書驚喜的是,那熊爺還在洞穴裡留了一頭看起來頗完整聞起來也還新鮮的死兔子!

「嘖嘖嘖,好享受啊……」這洞!這肉!天造地設啊!感謝阿熊!等會生個火把這隻肥兔子給烤了,把餓得扁扁甚至有點凹進去的肚子給填飽,睡上一個大好覺,人生哪有比這更美的……

杜知書樂得屁顛屁顛,雖然那張死板板的臉實在看不太出來他很開心,但從他難得讓客人一個個坐好免於面壁還友善地幫忙脫下帽子的舉動,可以看得出來他真是爽歪……這乙策實在是今夜……不,應該是這一整個月做過最完美的決定了!

幻想著滴著油香噴噴的的兔子肉在口中奔放的感覺,想著心都癢了差點沒像兔子一樣原地亂跳,舔了舔嘴唇,,蹲下身搓搓手準備拔兔毛,嘴巴一邊唱著自編歌曲:

「一隻兔子四條腿~~三隻僵屍六條腿……不對,是五條腿,瘸兄少一條……啊!!瘸子!」

這才突然想起被自己一口遮天誣陷詆毀壯烈捨身的瘸子兄……

趕緊放下手中的兔子,走出洞穴探探頭,確定阿熊不會再回來後,才往草叢方向走去。

不出所料,瘸兄走得不遠,在那及腰高的草叢堆中,憑藉著雜亂無章的鈴聲,找到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跌倒還是被熊撲倒的瘸子,正在地上掙扎著爬不起來……早料到他走不遠!派他當誘餌果然是正確的!

「瘸兄辛苦!老爹說他原諒你了,大家都是男子漢嘛!做鬼也風流……今天准你睡他旁邊,不過只准看,不准摸……」說著將瘸子從地上扶起來,想著兔肉,想著溫暖的山洞,杜知書心情極好地還幫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渣,幫他把掉落的帽子給戴好,下了行咒後,還親切地牽著瘸子的手,那阿諛討好的態度和先前又嫌棄又利用的作為有著天地的差別,完完全全的小人一個……

才走了一步,瘸子又摔了。

「……」心情好,兔肉好,所以不計較。杜知書很有耐心地再一次彎下身把瘸子扶起來。

又走了一步,瘸子還是摔……

「瘸兄,我說,您能不能認真一點走……」兔肉好,心情有些開始不耐煩,但還是按耐著脾氣把瘸子給拉扯起來。

再走一步,瘸子不但摔,還順便把杜知書給一併撲倒……

「我操你娘的死瘸!你信不信我打斷你另一條腿!」從地上爬起來,扯起瘸子掄起拳頭就要揍屍,卻意外的發現一件令他驚愕的事實……

「哇啊啊啊啊!瘸兄!你……你的腿呢!!?」

原本這瘸子雖瘸,但至少還掛著一隻瘸腿在那撐著撐著,雖然不怎麼中用,勉強還能拖行。可現在……本來應該掛著那條不怎麼中用的腿的地方,卻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條破褲管在風中飄啊飄啊……

「我操他的熊!!」杜知書抓狂地大聲吼道。

不是說熊不吃死人肉的嗎……既然不吃,那拿條死人腿去幹什麼!?當枕頭還是當拐杖!?

少了一條腿的屍體,要他怎麼跟瘸子的家屬說!?

「很抱歉,腿在路上遺失了……」還是「很遺憾,被熊給拿去了……」!?

有一次,杜知書不小心讓一個客戶在途中被螞蟻咬掉了一小截手指頭,那死鬼的老婆因此拒絕付款給他,還詛咒他,還拿掃把打他,還揚言要報官……讓他白白的趕了大半個月的路,血本無歸……

還有一次,屍體死了太久才封魂,本來狀況就不佳,鬆鬆爛爛的,趕路的途中給風吹掉了兩隻耳朵一個鼻子,找半天找不著的他只好用三片葉子塞著暫時充當耳朵和鼻子,結果苦主的娘接到屍體後,堅持那屍體不是他兒子而是什麼樹人的……

想到這些不堪的經驗,杜知書悲憤地抽出了腰上的破銅劍,仰天長嘆一聲,尋索著地上那大熊留下的腳印,追熊去也……

等他一手扶著瘸子一手夾著瘸子的斷腿回到山洞時,已經又是一兩個時辰後的事……

隨手將瘸子和腿往旁邊一扔,累得也不管地上鋪了稻草沒就直接癱倒,身上本來就很破的道袍被熊爪撕得更加破爛,飄飄乎頗有霓裳羽衣之輕靈……而手上背上腿上也都留下了和熊爺交涉過的痕跡,特別是那張臉皮,從額頭延著鼻子到嘴唇破了一大塊,雖沒出血卻垂掛在那半開半闔要掉不掉的,看起來好不恐怖……

早知道要和熊大戰三百回合,那一開始就選擇甲策就好了咩……杜大道長整個虛脫,連睜開眼皮都沒力氣了,什麼傷口什麼臉皮,甚至是兔肉……都等他好好的睡一場醒來再說吧……

這一睡再次睜開眼醒來時,四周還是很黑,除了洞口那三把用幻術製造出來的火把要滅不滅的搖曳閃爍著,整個洞穴中一點光線也沒有,也不知道是睡過了一整個白天,還是甚至睡了兩三個白天去了……

但杜知書還是覺得很疲倦,渾身又累又痛的,沉重的眼皮子又忍不住蓋了起來,將四肢蜷縮在一起,將臉靠在一片不算是很軟但也不硬、涼涼冷冷但質地光滑細緻叫人舒服得忍不住在那上頭蹭個沒停的平面上。

什麼東西這麼舒服啊……他不記得他昏睡前有給自己準備枕頭啊……應該說,他這輩子,枕過石頭,枕過木頭,枕過磚頭,但真正一顆舒服的枕頭,他還不曾擁有過呢……

話說,他的後腦勺有點扁,雖然頭髮遮住了看不太出來,但有時自己伸手抓頭摸頭時,就明顯感覺得到。小時候他總是想著,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三不五時被他那師父不爽就一掌往他腦袋揮下去,長期累積造成他的後腦被打扁了……還是說好幾次因為腳步太慢追不上他那走在前頭完全不等他的師兄,不甚跌倒給摔扁的??

現在回想起來,比較有可能是因為老是拿又硬又粗的東西來枕頭,所以把頭給枕扁的吧……

懶得睜開眼睛來確認自己到底枕了什麼,又捨不得離開那個躺起來好舒服的「枕頭」,貪婪地把臉頰在上頭磨啊磨的,嘴邊的口水都給抹上了也管他去,當作是作夢吧,過份地把雙手掌都伸了上去摸摸捏捏的,好扎實、好滑膩啊……如凝脂般的感觸,讓他愛不釋手,摸著捏著枕著,竟然連肚子也餓了起來……

閉著眼睛張開口啃了啃嘴邊的「枕頭」,沒什麼味道……拿來當食物可能太勉強。他想起了他的兔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希望別就這麼爛了壞了……

沒辦法,肚子餓得受不了,腸胃內刮咕刮咕磨個沒停,打斷了他還想繼續賴在那陶醉的美好感受,只好睜開眼睛,掙扎了半天才坐起身來,只是手還是捨不得離開那好好摸的夢中的枕頭……

坐在那恍神了一下,惺忪朦朧的眼睛逐漸適應了現實的環境,首先先確定了洞穴角落那隻兔子還在,鬆了口氣後,再環視一下四周,找尋著他的三位大爺……瘸子和他的斷腿擺在那頭,老爹直挺挺地擺坐在這頭,而林百川……

「嚇!」低頭一看,杜知書這下全醒了……

被他壓在身下,捏在手中,枕在臉邊的,好好摸的,還被他用嘴巴啃了幾口的……哪是什麼夢中的枕頭!?林百川那雙修長均勻的腿,白皙得連在黑暗中都隱約透著溫盈的光澤,大腿上還沾著杜大道長所遺留的口水漬,閃亮亮溼黏黏的,想否認也無從否認,想賴都賴不掉!!

「死相!你幹麻跑到我身下睡!?」發現自己的身體還壓在林百川的屍身上,手……手中還捏著對方的大腿肉……他趕緊跳開,震驚之下,伸手就是一巴掌往林百川的臉上甩去。

可這還不是最震驚的,最令他震驚的是……

「你……你的褲子呢!?」杜知書抖著手指著林百川……

林百川躺在那,動也不動,殭屍嘛……挺屍當然合理,但赤裸裸著露出下半身,整個上衫的下襬撩到了腰間,然後長褲不翼而飛……

實在比看到瘸子少一條腿還驚愕!屍體是不可能自己脫褲子的這個杜知書百分之百的肯定,按照原來的姿態擺在一旁的瘸子和老爹也不可能主動來偷脫林百川的褲子這個也是不需要懷疑的事情。那……那……

自己到底在睡夢中幹了什麼!!?有那麼飢渴嗎!?不可能吧!!雖然心中那唯一的愛戀常常在夢中出現,但就算是在夢裡頭,他師兄杜若水也從沒給自己一點好臉色看過。

而他……夢裡夢外都愛極了師兄的他,卻連在夢中都不敢對他師兄有一點逾矩的行為,甚至連一點點非分之想都不敢有……

那他到底是著了什麼魔怎麼會脫隻疆屍的褲子啊?嘖嘖,意外!一定是意外啦……而杜知書卻怎麼也沒那個膽敢把林百川的屍體翻過來檢查看看除了脫褲子之外自己是不是還幹了什麼意外之外的意外……

站起身,才發現林百川的褲子壓在自己身下,這下子,杜知書懊惱地又想甩林百川幾巴掌,明明知道錯不在屍,但看到林百川那麼好看的一雙腿晾在那,那麼漂亮的一張臉死死沒表情地像是睡著般平平靜靜的,簡直就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杜知書的慌張失態,嘲笑他醜人多作怪,嘲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吃不到活天鵝連死天鵝都拿來湊數……

「哼哼!」忿忿地踢了林百川兩腳來掩飾自己心中強烈的自卑感,不過這一踹牽動了之前和熊大戰三百回合時在身上留下的傷口,他痛得把臉皺成一顆包子蹲回地上,彎低著身子嘶嘶哀了幾聲,視線中一片不明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伸手一摸,原來是自己的臉皮……

用手掌嘗試著把臉皮蓋回去……沒辦法,被熊爺那一爪,這張臉破得不怎麼工整,幸好臉皮厚,不然真見血了那不就名符其實的破相?

不過好像也沒差,他那張臉,破相不破相,都是一樣的醜吧……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和師父他們有時趕屍行經稍有人煙的聚落時,他這張臉還曾經把村民的小孩子給嚇哭過,被丟石頭,被拿著掃把揮打,被咒罵被唾棄……那些嫌惡驚懼的眼光,從他懂事以來就沒陌生過,還好他這行業平常也不怎麼見人,帽子勉強遮遮掩掩,加上後來師父也教了他怎麼做假臉皮來遮醜,一切似乎也沒那麼糟糕了。

只是那羞於以真面目見人的自卑,就算是遮了十層的假臉皮,還是無法釋懷,那是積年累月,深深刻在骨子裡的自卑,是來自自己所敬愛和戀慕的人,不停地強調而擴大到無可收拾的自卑。

算了,這荒郊野外大半夜的山洞內暫時應該也不會碰到人,三條屍體反正都死了,能不能看得出美醜都成問題呢,也不怕他們笑……索性把那層要掉不掉的厚臉皮整個撕掉,露出了一張不管誰來看,都會在第一眼倒抽一口氣的另一張臉來。

平心而論,那張臉要說難看,其實似乎也不那麼簡單就能定義,如果光是看他右半邊的臉,乾乾淨淨斯文秀氣的怎麼也和難看沾不上邊,因長年包在了厚臉皮內不透氣而顯得有些蒼白,那細緻的眉眼和漆黑的眼睛,雖然不比林百川那般驚為天人,但也算得上是耐看的一張……不,是半張臉。

問題就出在那左半邊的臉蛋上,墨黑色的蠍子刺青,從額頭橫跨過整張臉,長長的鞭尾還延伸紋到他那一樣略顯蒼白的頸子上,乍看之下像是一隻活生生的蠍子爬上了他的臉,和他原本蒼白的肌膚這一對比烘托,更顯得那隻蠍子黑得猙獰,黑得陰森,視覺上給人的感受就是惡毒與不祥……

那張臉整體來說,與其說是醜,不如說是恐怖……

不過既然他師父和師兄都說醜,從小到大他就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臉除了用醜或難看之外,還有什麼更貼切的詞可以拿來形容。

「杜小蠍,我叫你別跟著我,你是耳背啊?你不知道這樣我突然轉過頭會被你嚇到嗎?」

「……對不起,師兄……」

可是,如果不跟在你的後頭,我怎麼敢明目張膽地看著你,望著你?

我能做的,也就只能這樣看著你,望著你了啊……其他的,再多的,我連想都不敢想。

就這樣看著望著,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難道說,這樣也是奢望嗎……?

「是奢望……」

杜知書悶悶地將手中的那張臉皮給扔掉,沒那麼多閒工夫在這回憶那些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愉快的往事了。他還得弄點柴,升火烤兔子,打點水,處理身上的傷口,給自己重新弄張臉皮,還有得幫瘸子把斷掉的腿給縫回去……

不過最最首要的一件事,是把自己腳邊的那條褲子給穿回百川兄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屍體一具,還是男屍一具,明明又不是自己心儀的那人,可那恐怕連女人都不如的漂亮腰身和雪白的雙腿光溜溜地擺在那,怎麼看都覺得彆扭,視線往哪放都覺得不自在……

「……男人長成這樣,妖孽啊。」

還好已經死了。
杜知書從地上撿起那條被他壓得皺巴巴的褲子,極度不甘不願地蹲下身,粗魯地抓著躺在地板上的林百川的腳踝,胡亂地將褲管套上去……

真是豈有此理了,他杜知書長到這麼大的年紀,還沒給誰這樣服務過耶!?

爹親娘親?在還不知人事時就是棄嬰然後被師父給收養的他,沒那種東西可以給他侍奉!

而娘子孩子……想都不用想,他們幹這行的,娶親這一事根本是作夢,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一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內有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在家而且每天和屍體為伍的趕屍人?

推測他們趕屍這行那不成文的行規「不可娶妻」,恐怕也只是因為哪位先輩,娶不到老婆然後憤而訂來自我安慰的吧……

沒有娘子,自然也生不出孩子來。

話說回來,他也從沒想過要和一個女人過一輩子這種事情,至少二十幾年來他也沒碰過能夠吸引他目光,能夠讓他感到心動的姑娘小姐……

目光,還有心思,早就被那個人給填得滿滿了……

若是要過一輩子的對象,那他寧可和那個人……

「娘的,你的腿生得這麼長是見鬼喔!」

套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兩個褲管給套上,但那雙腿又長又僵的,折也折不了,凹也凹不動,那條褲子怎麼拉都沒辦法好好地拉上去,卡在膝關節那不上不下的,杜知書沒辦法,只好將那兩條硬梆梆的腿給架到自己的肩膀上,雙手並用將褲頭往上提至大腿,再用手臂將林百川的腰給勾住騰空,把褲子套回他的腰間。

在做這些動作時,他儘量把目光集中在褲子上,這雙死人腿和那死人腰不知道是怎麼地,明明就長在死人身上,卻讓杜大天師他看得有些尷尬……只是無可避免地觸碰到那細滑的肌膚時,那莫名奇妙的慌亂不安,讓他那兩只耳朵像是拿什麼烘烤著突然熱了起來……

冷靜!冷靜!這是一條死鬼,不是心中的那人!雖然他們都長得白白美美的,但在他心中那根本是天差地別的存在,拿一具死人屍體來當作移情的物件,自己也實在是太沒有格調了吧……

杜知書連忙將視線從林百川的腰身移開,努力想著一些其他的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怎麼想,卻還是只會想到那個人的事情。

師兄他……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應該也是和我一樣,在趕屍吧……只是如果是他,肯定不會像自己這樣,把情況搞得這麼一蹋糊塗落魄不堪的……杜若水向來是個做任何事情都有條有理有章法的人,從容冷靜,對任何事都胸有成竹的姿態……

他曾經有一次在趕屍的途中碰上了杜若水的趕屍隊伍,算算師兄的隊裡少說也有七八具殭屍吧!說是趕屍人趕著殭屍,那畫面反倒是更像一個年輕的少爺帶著他的家丁家婢們到荒野出遊踏青……當時他所看到的情形便是,他師兄杜若水穿著乾乾淨淨的道袍坐在一顆乾淨的石頭上,四周站了幾位看起來身形壯碩的「男屍」,手持火把充當起護衛,一位「女屍」正溫柔仔細地幫他搥著肩膀,另一位蹲坐在他腳邊幫他捏腿,而更厲害的是,還有一位年紀稍長的屍體,正靈巧地在火堆旁用竹棍串著幾條魚在那烤著……屍體是不用進食的,自然,那幾條烤魚應該也是要讓杜若水享用來著的。

 

師兄討厭別人碰他的身子,但對殭屍倒是沒有那樣的厭惡,想必他根本把這些殭屍全當成了物件,每一個屍體,都是一個有功能的物件,在他們的額頭上都沒有貼符,想必師兄是用了特殊的封魂咒再加上高強的操屍術,馭得每具屍體像是活的般不但聽話且能屈能伸,動靜皆宜……

杜知書不是沒有偷偷練習過這類的操屍術,只是學藝不精……他的客戶不是被他操去撞牆壁撞得差點沒鼻子,就是像是發羊癲瘋那般失控亂抖,也差點沒把舌頭給咬下來……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杜知書將林百川的褲子穿妥,順手將他的衣擺拉好,腦袋裡思索著他的操屍術的改良方法……

道行不夠當然是最根本的問題,這個他自己清楚得很……但應該還是有可以解決的辦法……凡事都有捷徑咩!這是生性投機的杜知書的座右銘之一……

「啊!」操屍術的咒文是用術士的血,寫在屍體的手腕上,藉此將陽氣滲透入殭屍的體內來操控駕馭,無論是師父和師兄都這麼做的,應該說,不知道從哪代的開山祖師一開始就這麼發明的……但如果寫在其他地方呢?其他更靠近屍體原本生命的源頭,更直接能夠將陽氣滲透入的地方……

「失禮了,百川兄。」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杜知書帶著賊笑將手伸向了林百川的胸口……

才剛穿上褲子的林百川,又被杜知書扒開了衣襟,露出和大腿一樣白皙細膩的胸膛,包覆在薄薄的皮肉下那副鎖骨清瘦卻不突兀,從那延伸而下的肌肉線條勻稱,結實優美,只是因為缺乏生命而硬了些……而點綴在胸前左右那兩顆小小的無用器官雖小卻也長得精巧,不深不淺的顏色,豆子般完美的微小激凸,像在誘惑著人去啃咬……

冷靜!冷靜啊!
杜知書用力甩甩腦袋,忿忿地伸手一巴掌本來想甩在這個造孽的林百川的臉上,但想了想還是甩在自己發紅發熱的臉頰上好讓自己清醒一點……他咬破了右手食指讓血液滲出,然後對著林百川的左胸,也就是他心臟的部位沾去,在那白細的肌膚上畫起了符咒來。

完成了符咒後他用力將指頭按壓在林百川的胸口,留下了飽飽滿滿沾了殷紅鮮血的一點,嘴裡念念有詞一大串後,突然低叫了一聲「起」,林百川的屍體就這樣隨著他的手指牽引而平平直直地坐起身來。

嗯嗯,好的開始!可光這樣實在看不出這屍體可以駕馭到什麼程度……杜知書試著對林百川命令道:

「林百川,點三下頭。」

林百川聽話地將頭點了三下。

「舉起你吃飯的那手。」

緩緩地將左手舉起,雖然動作不快,但看起來至少沒有之前那樣僵直。
至於哪一隻手是吃飯的那手……好吧,也許這個百川兄是左撇子也說不定。
「換另一手。」

放下左手,改舉起了右手。

「拍拍手。」

『啪啪啪啪』

「喔喔喔,甩我一巴掌。」

『啪!』

杜知書捂著自己被那還不算輕的一掌給打得熱辣辣的臉頰,痛得眼淚差點沒飆出來但嘴角卻帶著滿足的微笑……

 

成功了!成功了!原來學藝不精還是有克服的管道咩!他們這宗的那個開山祖師,就是不懂得幫像他這種天資駑鈍的後代來著想!

如果多一個幫手,那他就不必這麼辛苦了吧!回過頭看了看倒在一旁的瘸子和坐在那身形佝僂的老爹……嘆了口氣,好吧,加加減減就是一個,就算不像師兄那陣仗如此風光得意,但至少也比自己一個累得像老牛那樣好多了。

再一次把視線轉回林百川身上,他繼續發號指令。

「站起來。」

林百川從地上站了起來。

「踢兩下。」發號完指令之後不忘了趕緊退兩步以免被那兩條僵腿給踢到。

「轉三圈。」

「彎腰,伸直,雙手向上,揮手,摸頭,摸腰,摸屁股……哇哈哈哈~~」

杜大天師玩得上癮,盡出些無聊又不正經的指令,完全忘了自己把屍體給操弄起來是為了什麼……

「好吧,跳三下。」

林百川聽話地在原地跳了三下,結果方才才穿上的褲子卻因杜道長的疏忽而沒將褲頭結好,邊跳褲子又從他的腰間滑了下來……

「哎呀……」杜知書連忙將他的褲子拎起,蹲在林百川的身前,非常尷尬又抱歉地幫他把褲頭的繩結給綁緊……

「不好意思,百川哥哥。剛剛我什麼都沒看到……其實我只看到一點點……唉呦,就算看到了你也別介意,我對你沒那個意思啦!啊,不是因為你是男人,我師兄也是男人,我對他……我只對他……不提也罷,你看我長得這張臉……」

他到底在說什麼啊……突然覺得自己努力地想和一具屍體解釋著什麼是一件非常蠢的事情。

他真的是太寂寞,太久太久沒和生人對話了……所以只不過是抬抬手,踢踢腿,只不過是甩了他一巴掌,只不過是咒術……他竟就把他當個活人那樣,對他感到抱歉,還講了一堆有的沒有的心裡話……

而且還說什麼「你看我長得這張臉」…….不管是行咒還是操屍術,除了偶爾碰到那幾隻死得不瞑目怎麼蓋都蓋不上眼皮的客人外,他哪時看過殭屍睜著眼睛的?

憑著咒術而行動的殭屍,他們依循的是咒士所給予指令的牽引,根本用不上眼睛,還看個屁啊……

 

收起了心中那些無聊的想望和念頭,該做的事情還是趕緊處理吧!他的操屍術看起來還頗成功的,林百川表現出來的靈活和對指令接收的正確性,感覺應該是不會去撞牆還是咬斷自己的舌頭……這下子可以幫上不少忙了吧……

杜知書清了清喉嚨,非常慎重地、咬字清晰地,對林百川命令道:

「去撿一些乾柴回來。」

沒有柴就沒有香噴噴的肉,用符咒幻出來的火來烤肉,烤出來總是少了那麼一味,滴出來的油都不香……

林百川聽了指令後轉過身就往山洞口走了出去……杜知書有點不放心地跟著他走到了山洞口,看著他那走路的身形姿態和手腳晃動的擺度,整體而言就是比靠著行咒行進的殭屍來得靈巧多,雖然還是緩慢了些……但在夜色中乍看之下還真像個活人哩!

杜大天師滿意地點點頭,看著林百川往林子方向走遠後,他自己也回到山洞內拿了先前編的草帽往頭上一戴,提著地上的兔子,到附近去找水。

等他將兔子處理完畢還用草帽裝了點水回到山洞時,被他使喚去撿柴的百川兄卻還不見屍影……

「哪磨菇去了,笨手笨腳的,就知道男人長那種臉,肯定是給包養的,哪能做好什麼大事……」也不先檢討一下對方笨手笨腳的原因出在自己的道行,餓得快要生吃兔肉的杜知書一張嘴在那缺德地咒罵個沒停……

突然,他想起了近幾個月來發生的那幾宗屍首遺失案……

要是他家的百川兄不幸碰上了獵頭怪盜,把頭給丟了……

不妥!大大的不妥!林百川那麼美若天仙的一顆頭,怎麼能就這麼給人摘了去!?如果是老爹還瘸子那種其貌不揚死老百姓的頭也就算了……啊!?他在瞎想些什麼啊?他絕對不是可惜林百川的頭生得漂亮啦!是客戶,客戶!只要是他的客戶,擔心客戶的屍體狀況那是理所當然的啦,他絕對沒有偏心,絕對一視同仁,絕對沒有對百川兄那張臉有什麼特別的好感!

就是嘛,人不能光看外貌的!這個道理他明明有著十幾二十年的深刻體會,怎麼可能還學不乖?

外表美好的人不見得有美好的心腸,至於外表美好的屍體又有什麼?那更是什麼也沒有的空殼子,什麼都沒有……

杜知書垂下了眉毛,蹙著眉頭,帶點陰鬱的沉思表情浮上了他的臉。

少了那張厚臉皮的遮蓋,他那張臉看起來要較先前生動多了,只是隨著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紋在上頭那隻黑不溜秋的蠍子也被牽扯著跟著動了起來,這一蹙眉,在微弱的火光照映下只見那頭蠍子好像真的緩緩的往上爬了一小步,那光景比一旁兩隻死人屍體還來得驚悚……

他回想起了他師父從他和師兄很小的時候,就不停耳提面命的警告:

「千萬不可以對殭屍有任何一點的對人的感覺,不管是恨,還是愛。他們是物,不是人,不可以當夥伴、不可以當朋友,更不可以當親人,甚至是當愛人……下場,從沒一個是好的。」

師父說了幾個曾經發生的事例,其中的一件,杜知書記得非常清楚。

有一個趕屍人,這趕屍人年輕時曾經戀過一個姑娘,但因自己的身分和工作特殊,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姑娘嫁作他人婦。

後來有一次,他收了一具年輕的女屍客戶,這具女屍好死不死碰巧和那位他心儀的姑娘長得很像,而女屍的家鄉遙遠,將近半年的趕屍過程中,那個趕屍人因為寂寞,因為孤獨,更因為那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的投射,所以對那具女屍漸漸地產生了情愫,不知不覺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紅粉知己,對她談心講話,一路上和她手牽著手並肩在山路上走著,把女屍當做了自己這一輩子都求之不可得的老婆。

半年後屍體送到了終點,讓她家人接走入殮安葬,事情到這應該就告一段落了,但那個趕屍人動了情,怎麼也捨不得就這樣分開,竟然在女屍下葬了之後的某天半夜,到人家的墳頭上偷偷把那屍體給挖了出來,盜走了屍體……

早就沒魂沒魄了的屍體,已不可能像之前那樣行走操作,也開始腐爛生蛆,帶著這樣一具屍體,能躲到哪去……?

最後,那個趕屍人被發現死在了一個山谷中,屍體摔得歪七扭八,但一雙手臂卻還緊緊地抱著那具女屍。

那份情到底有多深?到底到了最後,趕屍人愛著的,是記憶中的那個姑娘,還是抱在懷中那具腐爛出水的醜陋女屍?

當時的杜知書,邊聽著師父講著故事,邊偷偷地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同樣坐在一旁聽著故事的杜若水。

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杜若水轉過臉望向了他,微瞇著眼,用帶有警告意味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杜知書嚇得趕緊收回了視線,心臟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為心虛,還是因為他在那雙盈亮的眼眸注視之下,感受到了自己那和故事中的趕屍人一樣的情感……
那樣的情意,無論對方成了什麼,是屍體也好,是替代品也好,都深深的愛著……杜知書完完全全的能夠感同身受……

所以自己對林百川這具屍體的介意,難道真也是因為杜若水?
「下場,從沒一個是好的。」

師父那讓他懼怕又尊敬的聲音,像洪鐘一樣在他腦中迴盪著。

「真高興從此不用再天天見到你的臉了。」

師父死後師兄倆分道揚鑣的那天,杜若水那不帶感情的音調,也在他耳邊重複著。

結論是,愛上屍體也好,愛上了哪個活人也好,當個趕屍人,除了愛自己以外,不管愛上了什麼,下場,沒一個是好的……

要在林子裡找到林百川比在草叢中找瘸子來得容易多了,一來他的身形修長挺立,大老遠就能見的一隻佇在那兒,二來他那如象牙似白玉般的外皮,雖然手腳軀體都包在髒髒的布衣裡了,但從杜知書還離著有一段距離的位置看過去,雖然還不至於發光發亮那麼誇張,但那側臉和露在衣服外的頸子卻看得明晰。

難怪……難怪這傢伙連死都要戴著假臉皮!

長成這個樣子,走到哪都太引人注目了,就如他……不管再怎麼低調,都還是會被當作眾人的焦點。

不過一個是好看過頭而一個是難看過頭,不同性質的目光焦點……

只是杜知書想不通,不是要林百川來撿柴嗎,佇在那兒罷工又是為了啥?難道他的操屍術真就這麼半調子?

再走得近一點,杜知書發現,林百川並不是就只是那樣呆站在那,他是以一個極緩慢的頻率,佇立了一會,然後慢慢地往前彎下腰伸出手,就保持著這樣彎著腰的姿勢好一會,又再度直起身子,繼續佇……

「……」現在是怎樣?那動作說跳舞也嫌太單調了些,說在作什麼操練的也覺得似乎不太協調,但不管是跳舞還是在運動,橫看直看都不像是在撿柴!

乍看之下反倒像是在進行某種奇怪的宗教儀式……祈雨什麼的……

不過等到杜知書走到了林百川身旁,雙手叉腰歪著腦袋研究了片刻,便知道問題出在哪了……

林百川面前的地上,的確是放著乾柴。

當他彎下腰時,他的手也正確無誤地往那條乾柴伸過去,只是當他的手指頭碰到乾柴時,卻像是不知道要怎麼把它撿起來那樣,於是彎著腰垂著手片刻,又縮回了手站直身子,隔一會兒,再重複同樣的動作……

「……」默默地看著林百川重複那樣的動作大概第三次時,杜大天師再也按耐不住他的火氣,大吼一聲「你這廢柴啊」然後腿一抬一腳把剛好彎下腰的林百川給踹飛到一旁地上,氣急敗壞地蹲下身撿起那條柴,乾脆自己撿還比較快……

好啦!的確是自己的道行半調子,操得了肢體卻操不了更枝節細末的手指頭,實在是怪不得林百川……

但是一想到自己在那山洞裡飢腸轆轆等了半天,還白白地為了這個僵硬的屍兄操心了好一會……

一整個窩囊到不行!

忿忿地撿了一堆的柴,轉過臉,發現林百川還保持著被他踹倒趴在地上,臉朝下屁股向上的姿勢……

「喂,你起來。」有些良心不安,畢竟人家都死了還拿人家的屍體來作文章,文章作得不好也是自己的問題……

林百川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站正。

「你過來。」

走了幾步,在杜知書的面前停下。

杜知書扁扁嘴,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林百川一臉的土,就有種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虧待了誰的心虛……他把手中的那堆柴往一旁地上暫放著,捲了捲自己破爛爛的袖子,有些不太情願地幫林百川把臉上的土給抹掉。

「誰叫你連撿柴都不會……」雖然手上的動作是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仔細和溫柔,但嘴裡還是抵死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是了。

抹著抹著,汙泥逐漸給他抹淨,露出原本俊俏的臉蛋,杜知書瞧著那張臉,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這一次,他終於難得地心平氣和,也是第一次好好地仔細地不帶著什麼先入為主的憤恨情緒,把林百川那張臉給看了個仔細……

實在不能怪他對這具屍體產生的移情作用啊……林百川的樣貌,真的和他師兄杜若水有七八分的神似,無論是那對秀氣的眉、直挺的鼻子還是薄薄的唇,連盤兒的形狀都很相像……

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個是從小欺負自己的師兄,一個是與世無爭的殭屍……相似的五官,拼湊出來的,杜若水是一張美則美矣卻陰沉孤傲的臉,而林百川的漂亮,卻又多了那麼幾分靜謐脫俗的不凡。

一張臉多年來揪得自己心亂如麻悲喜交雜,日思夜想連夢裡都為之無端的傷懷……而另一張臉卻彷彿藏著能夠安撫情緒的力量,不言不語間,只是這樣望著,漸漸地那些紛雜的躁鬱的心思都沉澱了下來……

他突然很想要知道,這個叫做林百川的屍,在生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是你,也是會那樣嫌我的嗎……?」明知道不會得到任何的回應,但杜知書還是忍不住問。

「說真的,我本來也沒那麼醜的……」

當然,哪有人打從娘胎來就帶著一隻蠍子在臉上爬?他臉上的蠍子,是他的師父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給他紋上的。根據他師父的說法,當時他因為年幼體弱,跟著行屍的路途上,也不知道是卡上了什麼陰邪還是染上了什麼怪病,眼看著怎麼都好不起來小命就要歸西,他師父當機立斷在他臉上刺了隻蠍子,搭配著獨特的咒術,破了他原先的魂格,驅散了他體內的妖異,才保住了他一條小命……

這一破,也順便破了他的相,讓他一生都得背負著醜陋之名,和那隻蠍子相依為命。

他從沒怨恨過他師父,師父是為了救他才這麼做的,他感激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怨恨呢?

他也沒想過為什麼明明年紀相仿又共同生活的師兄弟,不幸的會是他卻不是杜若水……甚至還非常慶幸老天爺沒讓他師兄碰到和自己一樣的遭遇,因為怎麼也捨不得師兄那麼好看的一張臉上有了什麼瑕疵,怎麼也無法想見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得像他這樣遮掩度日……

「其實,他對我也不全部是這麼壞的……」

年紀再稍微長了些,開始能夠意識到美和醜的分別,杜知書也注意到自己的樣貌驚人,同時也懂了什麼叫做羞恥和自卑。天真的他以為挖了池塘邊青灰色的爛泥往臉上抹一抹,就能遮掩住那與眾不同的醜陋……

只是當時他還不太了解什麼叫做欲蓋彌彰,當他頂著那張塗滿汙泥髒花花的臉出現在人前時,換來的是更多的譏笑和異樣的眼光,……

「這就叫醜人多作怪吧。」

在那些竊竊私語中,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句。

又羞又愧的他,當場手足無措地哭了出來,淚水和汙泥混雜在一起,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那隻黑色的蠍子因他的啜泣而在他臉頰上抽動著……現場有些人因此避開了眼光,到底是因為覺得恐怖還是實在是醜得不忍卒賭,哭得傷心的孩子哪還計較這些?

他只記得有一隻手,拎著他的胳膊將他拉扯出了人群,淚眼朦朧的視線中,走在他前頭拉著他的那個身影也是小小的,和他一樣是個孩子。

他記得他將他拉回了他們在這個村子內暫時落腳的那間小茅屋內,板著一張臉,什麼話也沒有說,抬起了手用自己的袖子,仔細地幫他將一臉的泥泥水水給抹乾淨……

就像他方才為林百川抹臉那樣,靠得近近的,輕輕慢慢的,眼神專注的……

雖然臉一抹完,那人臉色一沉,翻臉比翻書還快,手一推將還恍惚沉浸在溫柔對待中的他一把推開,害他撞到牆上去結果不小心撞斷了一顆乳牙……

但他始終相信,有時候,其實他師兄對他也不是全然都那麼壞的吧……

杜知書雖然是個很愛抱怨的人,但或許是因為總是缺乏吧,其實他也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一點點的好,一點點的溫柔,哪怕只是一點點,哪怕背後藏了什麼現實,哪怕那些都不過是他自作多情的想像……他都會想辦法用這一點點的光熱,去熬過漫長的黑暗和寒冷。

回想起那些共同生活的片段,苦也好,酸也罷。但就那一點點的甜,讓他的思念幾乎要決了堤……

兩年了。

距離上一次匆匆在途中見到杜若水那一面至今,整整兩年了。

聽說有那麼一種術,只要準備一面鏡子,一滴對方的鮮血,就能利用咒術將那個人的身影一直收在鏡子中,無論何時何地,天涯海角,都可以藉著那面鏡子,看著所思念者的身影,聊解那無法相見的思念。

可惜師父並沒有教授他們這種術,搞不好師父本身也不會吧……仔細想想,除了對師兄外,師父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冷冷冰冰不感興趣的樣子,恐怕也沒什麼可以思念的人讓他需要懂得這種術吧……

要不然,他拼死拼活也要學會這一招的。

隔著衣襟摸了摸塞在懷中的那半塊玉,不知道是不是放得位置太靠近心臟了,硬硬的玉石磕得他胸口有些疼痛……眉與眉間鼻樑的上方,有股酸澀的感覺。

 

以前,師兄常常不耐煩地罵他:

「杜小蠍你這愛哭鬼,你知不知道你的臉已經夠醜了,哭起來更嚇人!好了不准哭了……」

在他不怎麼幸福的生活中,處處充滿了理由和機會讓他哭泣,但師兄不知道的是,很多時候他都可以忍下,他可以不哭,可為了博得杜若水的注意,為了讓他多看自己一眼,哪怕是嫌惡的一眼……就算把自己哭得妖魔鬼怪醜不拉機那又何妨?

然而習慣養成了,那個人卻不在身邊了。

抽了抽鼻子,瞟了林百川的臉一眼,杜知書嘿嘿地苦笑了幾聲。

還好他幹的是趕屍這行……愛哭的男人多難堪,愛哭的醜男人不但難堪還難看!

「百川兄,我不指望你尊貴的玉指了,但可不可以勞煩你把雙手伸出來平舉在身前?」

說著將林百川平舉的雙手手心翻向上,將手肘稍為凹了個弧度,撿起地上那堆柴就往那雙臂上頭放……不會撿至少幫忙捧總行吧!

果然,殭屍嘛……站得又僵又直,手伸久了也不覺得重不會痠不會亂動,很快的地上那堆柴都堆疊放上了林百川的臂彎中,看他捧得穩當,杜知書又多撿了幾根疊上去,自己左右手也各拿著一根細柴表示沒有偷懶,才滿意地準備打道回府……回洞。

「好了,出發!」

左手那根柴指著山洞的方向,右手那根柴順勢在林百川的屁股上拍兩下,杜大道長一臉得意,像在趕牲口那樣發號施令……

沒想到這一拍下去,林百川原本彎舉抱著柴的手臂突然鬆開,那堆得像小山的柴嘩啦啦地散落一地。

「啊!靠啊!林百川你這死鬼!!」

眼看自己撿了半天的柴全滾回地上去,杜大道長先是指著林百川,嘴唇哆嗦氣得說不出話來,然後突然暴跳如雷,舉起手上那兩條細柴跳上前左右開弓沒頭沒腦地把林百川暴打了一頓之後,才氣喘吁吁地說道:

「再給你一次機會,再出錯老子就殺了你!宰了你!」杜知書沒注意到自己正對著死人說著毫無意義的威脅恐嚇……

「把手舉起來!」

這一次,林百川沒有依照他的指令動作,站在那不動如山。

「林百川,把手舉起來!」

沒任何動作。

「百川哥哥,拜託你把手舉起來啦……」杜大道長的口氣稍為有些萎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爛咒術是不是失效了……

站在那的殭屍還是沒有任何動作,杜知書乾脆自己動手想把林百川的手抬起來,可那兩條手臂簡直像千斤石那樣,又沉又僵,連動都動不了,根本抬也抬不起來。

「欸……你不會是在怪我打你屁股吧?」杜知書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了句,只是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殭屍,殭屍耶!他都死了,沒意識沒感覺了,搞不好連自己屁股生在哪然後總共有幾片都不知道,怎麼可能還像個大姑娘計較這些啊……

「好吧。」不過也許是心理作用,杜知書越想越可疑,他彎下腰又撿了一根細柴,連著自己手中那兩根加起來總共三根,然後繞到林百川面前,將三根柴舉到頭頂上對著林百川拜了三下後,嘴巴開始念念有詞……

「百川兄百川哥哥,您大人有大量……啊,我講錯了,是大屍有大量,小的剛才不慎抽了您的尊臀,還不慎抓狂扁了您一頓,都是我不好,希望您能夠原諒,別再和小的嘔氣了,阿彌陀佛,嗚呼哀哉,咭哩嚕嚕,巴咂巴匝……」

念了一堆也不知道是哪個宗教哪個派別的祝禱詞後,他彎腰又拜了三下,然後小心翼翼,恭敬謹慎地再一次地在林百川耳邊輕輕說道:

「百川哥哥,請高抬您的貴手好嗎……?」

原本僵直的手臂又突然舉了起來,還自行調整成像方才那樣微彎平舉的姿勢……

「……見鬼了。」

杜大道長搔搔頭,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寧可相信是自己的咒術哪裡出了紕漏,也不認為這具僵屍還真的通靈有了人性……

終於,他的火升了起來,肉串了起來,香味開始冒了出來……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杜知書嘴巴一邊唸著指令,手也沒停歇地忙碌著。

指令是唸給林百川聽的,兔肉串在木棍上,而木棍則是用布條綁在林百川那無法自行活動的手指頭上,隨著一旁杜知書的口令,他手持著那團兔肉在火堆上一會兒上下一會兒左右,規律而均勻地燒烤著……

而光裸著上半身的杜知書一手扶著瘸子的腰,一手抱著他的大腿,用力推進推進,累得滿頭滿身的大汗,發號著烤肉指令的口中還呼呼呼地喘著大氣……

「上上呼呼下下呼呼左左呼呼右右呼呼……」

利用自己破爛道袍撕成的布條搭配一些木片先將那隻斷腿捆回去,再加上一些泥灰樹脂調配出來的超黏稠膏狀物,杜大道長正努力地將瘸子的那條斷腿給推得緊些,黏得牢固些以免又掉了下來……

黏了半天終於搞定,剩下顏色不均勻的接合處要處理,只好等到有經過市鎮再到藥舖去買些易容用的材料來修補,本來他的臉也該補一補了,順便咩……

只是那材料實在不便宜,杜知書還在想自己要去哪生銀子出來……

用地上那所剩不多的道袍殘片擦了擦手,想了想還是出去洗一洗比較妥當,這種特殊的膏狀物黏性非凡,經過一夜的風乾後更是堅不可摧,不洗乾淨到時候黏在手上乾了,硬是要剝的話可能會連皮肉一起給剝下來……

離開洞穴前,他檢查了一下林百川手中的兔肉,看起來對著火的那面是烤得差不多了,酥脆油亮的,只是背火的那一面感覺還有點生……

自然,別妄想林百川能做出轉動手中木棍那種進階動作,能這樣上下左右的移動就已經是極限了。

杜知書把綁在他手上的布條拆了,接過了木棍然後轉了一圈,把還沒烤熟的那面朝下,再將木棍塞回林百川的手中把他的五隻手指頭給捏握好,用布條纏緊。

「百川哥哥,麻煩您繼續上下左右,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看起來應該沒問題……杜知書這才放心地去找水洗手。

等他回到了洞中……應該是,當他還沒進到了洞中,在離洞口還有一段距離時就聞到了一股難聞的燒焦味……當下心中大叫不妙,立刻飛奔入洞去……

林百川還是坐在火堆前,木棍還是綁在他手上,規律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只是木棍……就那麼一根木棍在那烤著烤著,木棍上的肉卻不見了……杜知書瞪大眼睛先掃視了三屍,不可能是他們偷吃掉了吧……然後他的視線緩緩地移至了燒得很旺的火堆,在火中,他看到了一團黑焦焦被火給包圍著的、疑似他那團兔肉的物體……

「呀呀呀……我的肉呀~~~~!」

杜知書悽慘地狂叫著,那淒厲哀切遠遠勝過每次當他把客戶屍體趕回家中時,出來接屍的家屬哭叫著「我的爹啊~~~」或「我的兒啊~~~~」的程度……

衝向火堆,杜知書一腳將火中的那團肉踢出火堆,試圖想做最後的拯救……被火包圍著的焦黑肉團像一顆火球,不偏不倚直直飛往山洞的角落,擊中趴倒在那的老爹的臀部上……

滋……滋……

焦兔肉貼上死屍肉,發出滋滋滋的烤肉聲,肉上的火熄了,肉團滾落到了地上,老爹的屁股肉連帶著褲子,被烤熟了一大片,發出了焦臭的味道……

「……」

杜知書張著嘴,啞口無言地看著眼前的悲劇,而百川哥哥,依然盡忠職守地在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乾烤著那隻木棍……

杜知書蹲在一旁,用牙齒撕咬著抓在手中的那團兔肉,肉烤得油亮油亮,鮮嫩欲滴,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只是肉的上頭貼了張符咒,而杜大道長啃著肉的表情異常猙獰,臉上那隻蠍子扭曲得很嚴重,完全感受不出他嘴裡的兔肉有多美味……

一面啃著只有他自己明白到底好不好吃的兔肉,一面用憤恨地眼神瞪著還在一堆早已燒完的灰燼上揮動著木棍的林百川……暗自在心中總共設想了七七四十九種將這個混帳林百川殺掉的手段,但卻沒有一種能夠有效的付諸實現……

啃完了肉,他隨手將骨頭一扔,抹了抹嘴,先是檢視了一下老爹的屁股的災情……要補得天衣無縫不讓家屬發現不是做不到,可是瘸子的腿,他的臉,再加上這條,這些材料買一買,搞不好這一趟行程根本是倒貼吧!?

哀愁啊……路途都還走不到一半,可既然接下了屍體,就有義務把他們給送回家去,無論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是身為一個趕屍人最基本的職業道義。

人啊……哪有誰願意死在異鄉,身邊沒半個親人?哪有誰想要這樣都死了還不得安息,還得翻山越嶺地趕著路?

如果說他杜知書的人生本來就沒什麼好運氣,可和這幾位爺比起來,至少他還多了那麼口氣,那就是運氣了吧……看看那林百川的年紀,正值青壯和自己差不了多少歲數就死了……好歹他杜知書還能吃還能睡,雖然吃不飽也睡不好,但也比硬梆梆冷僵僵被操著走而毫無自我意識的死屍一具來得幸運了。

罷也罷也,就當這趟是行善積德吧!而且,和一具屍體計較實在是太沒意思了……屍體怎麼也不可能是故意的吧?應該是肉出了油自己滑到火中,沒得到指令的殭屍自然不會去把那肉給插回來,而老爹的屁股……說來說去那也是自己一腳踢出來的結果……

恩,絕對不可能是故意的!

杜知書想了又想,臉上猙獰的表情逐漸緩和了下來,心胸也放寬了,就在他決定原諒百川兄時……

「嗷嗚……!」後腦突然一痛,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給打著,他嚎叫了一聲抱著激疼的腦袋蹲在地上。

「……」疼得眼淚差點沒掉下來……等眼前那一片花黑散去後,杜知書才看清楚滾落在自己腳邊,也是方才打中他後腦勺的,是一根很眼熟的黑漆漆的木棍……

轉過頭,望向林百川,果不其然,他手中包裹著的布條有些微鬆脫了,而綁在上頭的木棍,卻不翼而飛……飛……飛往他的腦袋瓜子了!!

杜知書緩緩地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捏了捏拳頭,磨了磨牙齒……

突然狂吼一聲像是瘋狗整隻跳起來那樣撲向林百川……

「我肏!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

杜大天師一副拿命和你拼了的模樣,不知情的人看了可能會以為林百川殺了他老爸還老媽……相較於他的一臉殺氣,閉著眼睛毫無表情坐在那的百川哥哥,平靜得簡直與世無爭,一點殺傷力也沒有……

「唉喲!唉喲!唉喲!唉喲!」

只是連叫四聲,被難堪地打趴在地上的,卻不是一點殺傷力也沒有的林百川,而是一臉殺氣的杜大天師……

百川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本來纏著木棍的手,在木棍飛脫了之後,剩下那被布條包成一坨的拳頭,在沒接收到停止的指令之下,仍然規律地上下左右擺動著……殭屍是硬的,殭屍的拳頭當然也是很硬的……杜知書這麼一衝過去,先是下巴挨了一個上鉤拳,接著腦袋又被向下的拳頭槌了一下,接著是左右開弓……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被打得鼻青眼腫的杜知書再一次從地上彈跳起來,這回他可沒被怒氣沖昏頭,避開了正面而改從林百川的背面襲擊,整個人撲上他的背部用手臂從後方圈住他的頸子,用力地鎖著他的喉嚨,使勁地勒啊勒……

林百川的頸骨被他勒得嘎嘎作響,換做是尋常活人早就被勒得不死也要翻白眼了吧!搞不好屎尿齊流都有可能……不過殭屍不怕死也不會翻白眼,屎尿更是付之闕如,臉不紅沒氣可以喘,那隻小白手還是繼續在那上下左右的擺動著……

反倒是勒人的杜大道長因為出力過度,差點沒翻白眼,屎尿沒出來倒是不小心放了個響屁……

「……」被自己響屁在空曠山洞中造成的回音給嚇了一跳,抓狂的腦袋也冷靜了下來……

「夠了林百川,你可以停下來了……」看著林百川那一絲不苟的動作在他一聲令下就停住了,杜知書突然覺得很洩氣……

殭屍,他真的只是殭屍而已。

哪有什麼故意?沒有意念的死屍,哪來的故意?
沒有心,哪來的意?

他真的就只是一個傀儡,死人骨頭,就只能這樣而已吧。

連個發脾氣的對象都沒有,還說什麼幸運?像他這樣的存在,這樣活在世界上,和方才那聲屁沒兩樣,「噗」的一聲然後就消失了,不會留下任何的記錄,沒人會去注意,沒人嘲笑也沒人在意,因為根本沒人會聽到。

他杜知書,真是荒野中的一聲屁。

「手來。」

鬆開了勒住林百川的手腕,他接過了林百川轉過身伸向他的手,將綁在那手上的布條給拆了下來。

林百川的手也是美美的,指頭修長,指節骨感雅緻,手掌不小卻形狀完美漂亮,摸起來的感覺雖然僵硬冰冷,但滑膩平順,那手和他師兄杜若水的手,是屬於同一種類型的手……賞心悅目而不適合幹活的手。

這個傢伙搞不好生前就不太幹活的,死了又受限於僵硬的動作,捧不好柴燒不好肉,實在也情有可原……像他師兄,從小有師父照顧著,有他杜小蠍當跑腿拿來奴役著,長大後又有殭屍們可以讓他使喚著……要他想像杜若水幹些撿柴烤肉的事,似乎也是想像不能。

將林百川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輕輕地握了握。

從小杜知書就覺得師兄的那雙手漂亮得像兩隻大白蝴蝶,動靜皆美,常常讓他盯著盯著不小心把眼都給看花了……雖然從來就只能看著望著,但那雙手握起來的感覺,應該也和百川兄這雙手差不多吧?

要是能被這樣修長漂亮的大手給握住,那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林百川,你可以動動手指嗎?」

握在掌中冰冷僵硬的手指微微地抖動了兩下,卻再沒能有進一步的動作,似乎連手腕和手臂的動作也變得有些僵硬遲緩……

杜知書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拉開了林百川的衣襟,原本畫在他胸口的那血色符字,比先前剛畫上去時淡了許多,看來自己那作用兩光的咒術,連持久性也很兩光……

很快的再過不久,林百川又會變回一具只能行進的僵硬屍體,就像一旁躺著那兩位一樣,不會再像現在這般把手伸向他,不會再用拳頭揍他,也不會再把手上的柴給摔到地上或扔到自己頭上……

「……」杜知書垂下了眼瞼,低著頭望著放在手掌中那白玉般的手,緊抿著雙唇深思著,良久良久,才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放開了那隻手,抬起頭望著林百川。

「林百川,無論我接下來做了什麼……」杜知書按著林百川的雙肩,咬牙切齒地用力說道:「都是咒術而已。」

說完,他扯著林百川的肩膀,然後緊緊地閉上眼睛,風蕭蕭兮易水寒,像死士要犧牲了那般湊上嘴就往林百川那沒有什麼血色的蒼白雙唇貼上去。

當作在喝水,當作在喝湯,當作那是杯子,當作那是一只碗……

可是那兩片唇雖然冰冷,貼在嘴上的感覺卻細滑得像絲綢般,像是有彈性有吸力那樣黏貼著自己的嘴唇,不軟卻也不太硬,感覺出乎意料的良好,一點也不像杯子還是碗那樣單調……

努力地集中精神屏除雜念,對著那張嘴吹氣……傳送陽氣,用這樣的方法搞不好比用血在肌膚上畫來畫去來得更直接……不過有沒有效果當然沒有先例可循……這一招不要說是他們這宗了,無論是哪一宗都不太可能會研發出這種術法。

誰會把屍體拿來當接吻對象?

一想到自己正對著一具死屍親吻著,衝動莽撞的杜知書也開始有點感到噁心,正想放棄將嘴唇撤離時,突然一股奇怪的吸力出現在屍體的口中,杜知書只覺得胸口一陣疼痛,暖流從胸口往上湧入喉頭,像是一團溫溫的軟綿的熱棉花從他口中被吸了出去,送往了林百川的口中……

杜知書突然害怕了起來……他不會被吃了吧……!?據說有種專吃人類內臟的妖怪,以美女的姿態現身勾引著男人,然後利用銷魂纏綿之際,將男人的內臟從口中給吸出來……

驚嚇之餘杜知書連忙推開了林百川,抹了抹嘴唇,甚至還將手指伸進自己的嘴裡挖挖摳摳再伸出來檢查,除了唾液沒其他的東西……所以剛才那團熱熱的東西,不是想像中的血也不是內臟,那到底是什麼……

愣愣地抬起頭望向林百川,可這一望,那張本來就半開的嘴,卻再也合不起來……

澄澈若水,沉淨而無波,黝黑的兩汪眸子,雖因放大的瞳和眨也不眨的直視而稍顯無神,但凝在其中的盈盈光澤,卻是自己熟悉而迷戀嚮往的……

「師兄……」

杜若水。
若水,若水,像水一樣的……

和杜知書一樣,師兄的名字也是師父取的。只是不同於他「杜知書」半本書也不知的名不符實,他師兄的名字,取得頗有道理,有憑有據……

像水一樣的……當然指得不是他師兄的個性還是外貌。

杜若水的脾氣又臭又硬,說起話來是得理不饒人的刻薄,除了對他特別沒好臉色外,對其他人包括他師父,也總是一臉愛理不理的高傲模樣。雖然那張臉長得漂亮,但也不是像女孩兒那樣嬌柔似水的漂亮……說到男子氣概,總是堅強剛毅的杜若水,還比一天到晚沒事就掉眼淚個性又畏畏縮縮的杜小蠍來得有男人味……

像水一樣的……他師兄杜若水,有一雙黑白分明,裝了水一般的眼眸。

從小杜知書就覺得他師兄的眼睛美麗得像是兩顆鑲在臉上的寶石,無論是喜是怒是憂是樂,那雙眸子所漾著的波光,都讓杜知書覺得漂亮極了,喜歡極了。

雖然那雙像水一樣的眼睛,從來就沒有正眼瞧過他……

但最讓他震撼,讓他到了今天都還忘不了的,是在某天凌晨時分,他非常意外的見到了,那雙眸子真正若水的一刻……

那天,師兄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被師父叫去責罰了。平常,師父很少責罰師兄的,一來師兄本來就優秀又謹慎,極少犯錯;再者,師父對師兄的疼愛,那是一天到晚被打被罵被責罰的杜知書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

只要杜知書一做錯事情,師父總是隨時隨地不分場合就修理杜知書。可是在杜知書的印象中,師父卻從不在人前責打或數落師兄杜若水。想必,那也是疼愛呵護的一種表現吧……

那天,杜知書躺在蓆子上,看著一旁空空的位子,心想著,希望師父別太狠,希望師兄能趕緊回來睡覺。

師父打人超痛的,罵人也超難聽的,那些杜知書都有深刻的體會,可就算師兄總是欺負他對他又很惡劣,但他一點也不想要師兄受到那樣的責備和打罵……

等了好久好久,在他都快進入夢鄉,半夢半醒之際,師兄終於回來了,無聲無息地躺回了一旁的蓆子上,像平常那樣不客氣地扯過他身上的棉被蓋在自己身上,調整了一下姿勢,一會兒不再有動靜,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因為杜若水總嫌他長得噁心,他說每次剛醒來睜開眼見著了杜知書那張臉,還以為見鬼……所以他規定杜知書在睡覺時,要拿兩張符紙貼在臉上,遮著臉睡……

一開始杜知書對這樣的規定感到傷心,但久了久了,卻覺得這樣也不錯……杜知書半瞇著眼,從符紙和符紙間的小小縫隙,偷看著一旁師兄的動靜。

他總是這樣看著師兄那張連睡著都好看到不行的臉,然後滿足地進入夢鄉……而符紙,剛好提供了遮蔽,遮住他的視線,遮住他不敢明目張膽的暗戀。

杜若水並沒有睡著,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搞不好他什麼都沒在看吧……因為那雙眸子,被一層眼淚給覆蓋住了,水水霧霧的,黑的邊界和白的邊界都模糊了,融成了兩池晶亮迷人的水潭子。

杜知書差點停住了呼吸……他從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這麼漂亮這麼勾人,看著看著人都醉了,心也碎了……

嗳,他從沒見過師兄哭泣……過去沒有,未來也再沒見過。

杜知書的胸口揪成了一團,難過極了。他想不透,師父到底是怎麼責罰師兄的?師父不是很疼師兄的嗎?怎麼捨得讓師兄這麼委屈這麼難過呢?

師兄那麼堅強,又怎麼可能會掉眼淚呢?

癡癡地望著,渾渾噩噩地想著,卻見他師兄突然將手往他伸了過來。

根據常理和經驗判斷,師兄應該是要打他揍他來洩洩憤吧……杜知書趕緊閉上了眼睛,如果能當師兄的出氣包,能夠讓他別那麼傷心別再哭了,就算被打被揍也是心甘情願的……

只是等了半天,卻沒等到疼痛的來臨。

再一次把眼睛睜開偷看,他看見杜若水的手,停在了他的面前,許久許久,卻沒打也沒揍,什麼都沒有做,又緩緩地縮回了他的棉被中,翻過身,背對著他睡。

杜小蠍鬆了口氣,但心中又覺得有一些空空的感覺。

那樣的迷人,那樣的震撼,杜知書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

當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他看清楚了,那雙盈盈若水的眸子,並不是他記憶中的那一雙眸子,雖然很像,但那是林百川的眼睛,不是他師兄的。

杜若水的眼睛像水,像是深深的潭水,幽深中藏著令人永遠猜不透的情緒。林百川的眼睛也像水,卻像是收納了百川的海水,澄澈靜謐地給人一種透徹的感覺。

真的很漂亮呢……可是……可是……

殭屍為什麼會睜開眼睛!?

杜知書越想越不對,立刻彈起身後退三步,將背貼在洞壁,警戒地望著林百川。

詐屍嗎……也不像,百川兄沒有任何攻擊的動作,應該說,他就只是睜著眼,依然動也不動地保持原來的姿態坐在那。

難道是剛剛在吹氣時,不小心把眼皮給吹翻了……?哪可能啊!他是對著嘴吹又不是對著眼吹……況且,林百川那雙眼睛,雖然眨也不眨轉也不轉,但不知怎地杜知書就有一種感覺,林百川的視線,是在看著他的……

難道說自己剛剛吹了的那些氣,起了什麼特殊的變化??

杜知書緩緩地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根木棍,雖然不知道這根木棍對付一個死屍能有什麼作用,但總比兩手空空感覺安全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步小步地走靠近了些……但也不敢太過靠近,在接近一條木棍的距離時,他停下了腳步。

用木棍輕輕戳了戳林百川的手臂,沒反應。

再戳幾下他白白的臉蛋……也沒反應。這下子他放心了許多,放下了木棍,蹲到林百川的身前,改用手指在屍身上東戳戳西摸摸的……

變軟了……原本僵硬的屍身,雖然摸起來還是冷冷的,但肌膚卻變得柔軟彈性了許多,折了折他的手臂,扭了扭他的頭,連關節都變得靈活了……

難道說,方才那一吹,給他吹出了什麼蓋世的操屍術,把殭屍都給吹軟了!!?

杜大道長縮回了不規矩的手,歪著腦袋瞇著眼睛,想著方才的行為,想著那一團從自己體內被吸走的不知名東西,連帶著想起了和這傢伙嘴對嘴唇貼唇的滋味……手指不自覺地撫上了自己的嘴……

只是沒想到當他的手指一放上嘴唇時,原本坐在那紋風不動的林百川突然抬起了手,用冰冷的手指頭,碰上了杜知書的唇……

這一碰真的把杜大道長給嚇壞了,他先是呆了片刻,然後鬼叫一聲連滾帶爬地退到了山洞的角落,離百川兄離得遠遠的……這樣還不夠,他乾脆把一旁的老爹給扶了起來躲在他屍身後方,然後驚懼地抖著身子,語無倫次說道:

「阿彌陀佛玉皇大帝……爹!屍體……屍體自己動了起來啦!還調戲人家……」

躲在老爹身後乾抖了半天,才鬼鬼祟祟地探出頭,孬孬地望向了那個「調戲」他的殭屍……

百川哥哥還是張著那雙水水的眼睛,安靜地坐在那,方才抬起的手又緩緩地放了下來,回復了原來的姿態。

「……」

想了半天,杜大道長終於想明白了!

林百川的手指,應該只是跟著他杜知書的手指,照著他的動作依樣畫葫蘆,才往他嘴唇上碰去的……

不需要明確的口頭指令只需要利用意念就能夠讓屍體做出動作,那不就是只有在傳說中才聽聞過的,連他師父師兄都不會使的超級操屍術!?

而且,手指耶!百川兄剛剛用來碰他嘴唇的,是那原本僵硬得連動都動不了的手指……也就是說,他自創的前所未有的方法詭異的操屍術,真的成功了!!?

所以他應該是有天份的只是未開發而已嘛,師父總是罵他不中用,師兄總是嘲笑他沒出息,這下子杜知書終於證明自己是「杜大道長」啦!

歡呼一聲,興高采烈地摟著老爹,杜知書喜極而泣說道:

「爹,我出運了!你的屁股犧牲得有價值!恭喜你見證了一代天師的成功之路,快看快看……」

突然想到老爹的眼睛是閉著不能看的,杜知書嘿嘿笑了兩聲,把老爹扔到一旁去,他可沒那個實驗精神再對著老爹的嘴吹吹看能不能和百川哥哥有同樣的效果……

要他看著老爹的老臉然後對著那張老嘴親,不如讓他死了吧……

喜孜孜地滾回了林百川身旁,完全將方才被吸了一團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之疑慮和被調戲的悲憤拋諸腦後……

太好了,這一次他終於有個像樣的殭屍奴僕可以使啦……可以要林百川去幫他提水來讓他洗個澡,可以要林百川幫自己搥背捏腿,還是乾脆要他去河邊抓幾條魚來彌補自己方才吃了一肚子焦兔肉的不滿足……心中滿滿是計劃,可最後杜知書卻什麼也沒讓林百川做,他只是緩緩地將自己的雙手伸到林百川的面前……

沒有任何的指令,卻像是感受到了杜知書的心思似,林百川也緩緩地把雙手伸向杜知書,掌心向上讓他把手放在上頭……

一指一指,十隻手指頭確實地扣住了杜知書的雙手,輕輕地將掌心合攏,將杜知書那雙微微顫抖的乾乾瘦瘦的手給整個包覆了起來。

杜知書抬起眼,望著林百川的眼睛。

在那澄澈的眼眸裡,他看見了他自己倒映在裡頭的身影……也只有他自己的身影在那之中。

原來,被這樣一雙像水一樣的眼睛給正視著,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被這麼一雙又修長又漂亮的大手給握著,是這樣的感覺……
溫柔是會上癮的,而人類習慣自我催眠。

杜知書突然像是被火燒著那樣甩開林百川的手,慌慌張張地抓起了一旁地上的草帽往頭上一戴,像是逃難似地快步離開洞穴。

趁著還沒被思念沖昏了頭腦,趁著他還分得出想像和現實、替代品和本尊時,他狼狽不堪地逃開了。

在夜色裡他也能熟練地找到用來止血消炎治療皮肉傷的常見植物,只是手指頭抖得厲害,長在細軟枝葉上的小果實,竟是摘折半天也折不下來……

方才被那雙手給握住的感覺在指尖和掌間都還鮮明地殘留著,臨界於心碎的甜蜜感受也還迴盪在他的胸口……明明握著他手的是一具名為林百川的屍體,但他腦袋所想著的,眼中所見的,全是他師兄杜若水……

那個愛上了酷似戀人的女屍、最後和屍體殉情了的趕屍人,關於那個故事的問題,杜知書心中有了答案。

趕屍人最後所愛著的,是那具屍體?還是記憶中的戀人?

那還用說,怎麼都不可能是那具屍體的……一切一切的情愫,既然由那人而生因那人而起,到頭來,真正愛著的,還是那人啊。殭屍什麼的,不過是替身,一個用來寄托無形的想望的有形媒介,一種自我催眠。

愛不可得,還用個不相干的死人屍來當替身,真是太悲慘了……他杜知書,和那個故事中的趕屍人,不正走著同樣的一條路?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沒邊沒盡沒完沒了的想念到底該怎麼辦?他這怎麼都掙脫不了杜若水的人生該怎麼辦?

杜知書抽了抽鼻子,那果實的味道實在辣嗆,每回他和師兄奉師父的命去採這種植物時,沒一次不是吸著鼻子紅著眼眶回去覆命的…… 當然,吸鼻子紅眼眶的都只有是他,杜若水總是皺著眉插著腰搭配上一臉嫌惡站得遠遠地納涼……他師兄對這種雖然療效極佳但味道古怪的藥草,討厭得就算受了傷寧可多疼得幾天也不願意身上沾上一點味道……

唉,吃喝拉撒不說,連摘個藥草都能想到他……該怎麼辦?

「怎麼辦,師兄……怎麼辦,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杜知書揉著眼睛吸著鼻水,坐在一旁看著林百川用他那修長的手指,將他採回來的果實一顆顆給捏扁,將果子裡頭透明無色的汁液擠到一個淺凹如碟子的厚葉片上……

杜知書嘖嘖讚嘆著……沒想到一隻殭屍的手指頭,竟然可以靈活到這種地步啊……那可是幾個時辰前當他還在為了撿柴和烤肉事情發飆時,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百川兄的手指頭像大蔥那般又修長又白皙,那一顆顆鮮豔的紅色小果子在他手上溜滾著,紅襯著白,白托著紅,明明就是他從小到大就視為苦差事的一件雜務,在林百川的手中做來卻是賞心悅目……

特別是林百川那張漂亮的臉蛋和兩汪的水眸墨瞳還是漂亮,沒有吸著鼻子也沒有紅著眼眶,平平淡淡沒有表情地將果子一顆接著一顆給捏扁,根本就不需要呼吸的屍體完全不受那辛辣的嗆味道影響……

不像他,每次都把自己搞得像「傷風的狗」那樣醜……這個形容,還是他師兄封給他的呢。

「麻煩你啦百川哥哥,只要有傷的地方都來一點……」

杜知書指了指自己手臂上和背上那些不深不淺的熊爪痕,本還想進一步地把塗藥的指令解釋分析得更清楚些以免這百川兄等下又亂七八糟把這藥拿來替他敷臉還是灌到他口中給他喝之類的……可沒等他發話,林百川就捧起了那片厚葉,用另一手的食指沾了些透明的藥汁,指腹沿著杜小蠍肌膚上那一道道的傷口,仔細地塗抹著……

手指冰冰冷冷,藥膏熱熱辣辣,力道輕輕柔柔,動作不疾不徐……別說是塗藥了,就算是幾次病得半死不活時,杜知書這輩子也還沒被這樣體貼細意的服務過吧!林百川的推藥技巧好,藥膏的藥力很快就滲入了傷口內,原本疼辣的傷口逐漸不痛了,杜大道長瞇著眼睛,舒服地像隻正在被順毛的貓……

嘖嘖……沒想到連受傷擦藥都可以是一種享受呢!

也實在意外一隻死掉的殭屍可以做到這麼溫柔啊……不像那個人……恩,那個人,曾經非常非常難得地,也就那麼一次,幫為了抓山雞給師兄進補而不小心摔到獵人陷阱中摔得渾身是傷的他,塗抹傷藥……

「師父讓我做的,你動作快點好不好,這東西很噁心,再慢點你就自己塗!」

杜若水的臉色很難看,也沒等他把上衣解了就一把抓住扯開,手臂伸得長長的把藥膏拿得遠遠的好像拿在他手上的東西是屎糞那樣,隨便挖了一坨胡亂地往傷口就抹,動作粗魯又隨便,嘴上冷嘲熱諷的,還不時惡意地戳戳刮刮傷口來發洩那不甘不願的情緒,疼得杜小蠍渾身哆嗦,敢痛卻不敢哀……

他也不敢問他師兄,那紅紅的鼻子和紅紅的眼眶是怎麼來的……

明明就是疼得齜牙咧嘴也不是什麼舒服的回憶,可是杜知書卻好希望現在幫他擦著藥的是那個人……他寧可疼寧可痛寧可含著眼淚忍著虐待聽著那些冷嘲熱諷,也好希望時光能夠倒回……

真是犯賤骨子……

「……看什麼?」

也不知道什麼時後,林百川停下了動作,兩顆眼睛朝著杜知書看,因為眼珠子不會轉動眼皮也不會眨,那凝滯又沒有焦點的視線也不確定是不是在望著他……

「欸,百川哥哥,請你別這樣深情款款的看人家……我會害羞……」

林百川還是望著他。

「……你看這藥嗆得……吼,扎得老子眼淚都流出來了哈哈……」

林百川依然望著杜知書,看著他那張泫然欲泣卻又勉強笑著導致歪七扭八五官錯亂的難看表情,連臉上那隻蠍子都擠扭得非常難看……殭屍的臉上沒有嘲笑、沒有疑惑,沒有任何的批評指教,一張死人臉平平靜靜地,只是用手指再沾了點那傷藥,往杜知書的左胸口抹去……

「做什麼啊!?」

像是全然沒聽見杜知書的大叫聲,林百川靜默無語地,繼續用手指將藥膏推揉在一點外傷也沒有的那塊肌膚上……

「……」杜知書突然停止了吼叫,扁著嘴,削瘦的肩膀微微抽搐著。

有傷的地方就來一點。

就算渾身千瘡百孔,也痛不過隔著一層薄皮之下,那顆心上的傷……

娘的,不是殭屍嗎?怎麼就這樣體貼細心……百川哥哥真是個好人……好屍啊……

 

杜大道長哇啊一聲,撲往了林百川的身上,緊緊抱著他,把頭臉埋在他胸前,所有的委屈像是炸開了般,哭得聲嘶力竭,眼淚和鼻涕和口水一起奔放……

好久好久,他一直忍著一直按捺著,總是紅紅眼眶掉掉眼淚來排解,卻怎比得上這麼大哭一場來得痛快淋漓……

好不容易杜大道長他哭爽哭夠了,還不忘用百川哥哥身上的衣服擦擦眼淚抹抹口水擤擤鼻涕,這便宜還占得不夠本,打著赤膊久了也覺得有些冷,加上哭了那麼驚天動地的一場把人都給哭虛了,更需要溫暖……他一不作二不休,也沒詢問過當事者的意見就直接把林百川的衣衫給剝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讓百川哥哥光裸著上半身只剩一條褲子,美屍一具反正他又不怕冷……

杜大道長用還噙著淚水的泡泡眼欣賞了幾眼百川哥哥上半身的完美曲線,心情好像沒那麼悶了……痞里痞氣的神態又回到了他的臉上,轉過身背著林百川,指了指自己的背,非常大牌地說道:

「百川愛奴,人家腰痠背痛,搥個兩下吧!」

光著上半身的林百川,望著搶了他衣服還得寸進尺地奴役他的杜大道長的背影,臉上的表情沒變,漠然的眼神也沒變,他只是舉起了雙手,握拳,然後朝著杜知書的背,搥兩下……

「唉喲!唉喲!!」

搥一下,杜知書胸口一滯,難受地一張嘴,一口瘀血竟就這樣嘩啦啦嘔了出來。

搥兩下,可憐的小道長眼前一黑身子一歪,整個人暈了過去……

我操你的林百川死百川!你這小氣巴拉的臭殭屍!愛記恨的死人骨頭!

掉入黑暗之前,這是杜知書在腦海中最後捕捉到的念頭……
「林百川我操你奶奶!!」

一聲中氣十足地怒吼後,杜知書雙眼圓睜,雙手握拳,原本躺著的身體從地上彈坐了起來。

「……」

稀奇了……這還是這些年來第一次,他從夢中醒過來時,嘴裡呼喚著杜若水以外的名字。

可見死百川有多欠揍!

不過那股被揍昏的怨氣,在聞到一陣令人垂涎的香味後,很快就消失無影蹤。

哪來這麼香的味道……依照平常睡醒後的習慣環顧了下四周,山洞還是山洞,老爹和瘸子堆在山洞的那頭,肉眼看起來沒缺什麼。

轉過臉來看向另一邊,死百川還是木頭人似地,沒有衣襟可以正襟但好歹也端端正正地坐在原來的地方,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眼睛無神地望著前方,一切就如同他昏睡前的擺位那樣,似乎沒什麼不同……

不對,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同。

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下的地板,低頭一看,硬梆梆冷冰冰的泥地上鋪著好厚一層溫暖蓬鬆的乾草,不遠處一堆柴火正不弱不旺地燒著,難怪醒來時有溫暖的感覺……

仔細看火中那柴枝堆擺的層次和技巧,竟還比長年在野外生活的杜道長堆得漂亮,火堆旁插了四條已經熟了的魚,離著火靠熱煙燻烤著,看起來十分美味,原來那香味就是從這四條魚身上散發出來的……

儘管杜知書被那香味誘得猛吸口水,但心中的疑慮卻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哪來的乾草堆,哪來的柴哪來的魚??

不會是什麼山妖用幻術捉弄他來著的吧?

山裡頭頑皮古怪的小妖和精怪還不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活得太無聊了,一找到機會就愛捉弄人。有時雖惡性不大,但倒楣中招的人總是不可能太愉快……杜知書過去就曾經被耍過幾次,其中有一次他還把一整盤有蜘蛛有蜈蚣有蜻蜓蝴蝶等等的生鮮給當作三杯雞給吞了…… 等他發現自己被惡搞時,嘴角還叼著一隻不知道是上述哪一種生物的腳……

杜知書的多腳生物恐懼症,就是那一次意外留下的創傷後遺症。

從乾草堆裡爬起來,走到洞口去觀察了一下。

放在洞口那兩團符火還沒熄,也就是說他那雖然不算很中用但至少能擋住小妖怪的結界還在,至於大妖怪……大妖怪有大事要幹,不會有那個閒情逸致來惡搞他。

回到了洞中,左思右想,難不成是這三位大爺的傑作?

老的瘸的那兩位不太可能,不要說是抓魚,要他們低頭抓抓自己的鳥恐怕都很有難度。

至於林百川……

就算他多了那麼一口氣,筋骨軟綿了那麼點,但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要徒手抓到一條魚是技巧,抓到兩條是高手,抓到三條已經是匪夷所思,抓到四條簡直可以說是奇蹟了……

檢查了一下林百川手腳褲子都乾乾的,全然不像是碰過水的樣子,況且沒得到他操屍指令的林百川,也不過就一具死屍罷了,無論如何都沒可能自行完成這些事。

想得再多也想不出答案,那四條魚串在那,用它們黃酥的外皮和濃郁的香味不停地傳達著「快來吃我快來吃我」的旨意,再強的意志力都難以對抗,何況杜知書向來是個意志力不怎麼堅強的人……

最後他給自己找了個出路:應該是他祖師爺在天之靈,看到這個小後輩研發出了新一代操屍咒,特地下凡顯靈來給他一點佳賞鼓勵……
「首先,我要感謝我的祖師爺賜我鮮魚和乾草,然後感謝我的師父引領我入行,接著感謝把我生下來的父母雖然不知道是誰,還要感謝把魚生下來的魚父魚母雖然也不知道是誰……」

雙手合十煞有其事地對著頭頂拜了拜,然後想了想,又對著僵坐在那的林百川拜了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少百川兄捐獻了嘴唇一雙,成就了他偉大(?)的道術……所以那兩拳,他杜大道長就大人不記小人……小屍之過了。
拜完,他把東倒西歪在一旁的老爹和瘸子也扶了起來,連同百川兄一共一人三屍,圍著火堆,然後開開心心地一起享用那四條外酥內嫩的烤魚……

雖然他很有誠意地在每位的前面各插了一條,但最後魚還是全進了他杜大道長的肚子裡去……

「吃吧吃吧別客氣!咦?吃不下嗎?好吧,食物不應該浪費,我勉強幫你們吃吧……」

有爹、有哥、有爹的姘頭,也算是闔家歡樂啦……

杜知書嘴裡嚼著魚肉,彎彎的眉間帶著滿足,臉上那隻蠍子雖然突兀依舊,但沾了滿嘴滿臉的魚油和那雙因享受而閃亮亮的圓眼睛,卻讓那張臉的猙獰之氣銳減了許多,憑添一份單純天真的孩子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得飽了身體暖了加上睡了好大的一覺,原本先前一直覺得悶悶緊緊的胸口似乎也暢快了許多,整個人顯得精神飽滿,蒼白蠟黃的臉色也紅潤了不少。

「好,上路囉!」

上路前,杜知書還記得要把衣服脫下來穿回林百川身上……回過頭換剝了瘸子的上衣,套到自己身上去。

當然不是因為瘸子的衣服比較香還是特別精美,更不是因為捨不得百川哥哥養眼的身材被看光光……這荒郊野外,哪誰來看!

只是林百川的身材高他不少,那衣服穿在杜知書身上看不見手也看不見腿,活像戲偶一隻……保暖可以,行走恐怕不怎麼俐落,只好剝了看起來和他差不多高度的瘸子。

至於老爹的那件……靠近屁股部位那塊有礙觀瞻的燒焦破洞,他還在想要怎麼把它補回去……

離開了熊洞,抬頭看看天空,月色清朗,雲都散開了。

看來他這一系列的倒楣運應該也差不多過去了吧?

而且有了一隻可以操使的殭屍,的確在行路上輕鬆了許多……杜知書和老爹勾肩撘背走在一塊,半拖半拉地提升了老爹的速度,而林百川背上背著瘸子走在前方,省得後者走一走又不小心把腳給走掉了……

原本龜速的這支趕屍隊伍,就在這樣的合作扶持下,速度要之前突飛猛進了許多,一個晚上就越過了好幾個山頭,杜大道長的破歌聲,也很有元氣地迴盪在山路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百川哥哥的那一口氣似乎不是無限制受用的,操得厲害操得久了還會洩氣,大約幾個時辰吧,看他動作開始變慢四肢有點僵硬時,杜知書還得停下來給他「打氣打氣」……

「非禮勿視。」

杜知書邊說著,邊把老爹和瘸子的屍身轉到其他方向去背著他和林百川……他當然知道殭屍沒在看的,而且兩屍額前還擋了符紙一張……只是每一次和百川兄嘴對嘴充氣時,他那彆扭又不自在到了極點的情緒讓他整個好害羞……

又抽了張黃色符紙,將方條型的符紙橫著貼在林百川的眼上,遮擋住那兩隻沾上了星月的光澤後更加明媚深邃的眸子。

那雙眼睛自從張開了以後,就再也沒有闔上過。

第一次也就算了,一時昏了頭的衝動加上反正對方根本看起來就不是活的,就算親起來和喝水喝湯的感受明顯不同,杜知書還能理直氣壯地催眠自己是因為太過思念某人才做出來的舉動……

可現在,在百川哥哥那雙彷彿帶有意識的眼睛凝望之下,杜知書怎麼也沒那個勇氣把自己的嘴給靠上去……

無可奈何只好設法想出了這麼愚蠢的辦法,以為把那雙眼睛給遮住就解決了。可沒想到……

事情沒那麼簡單!!

怎麼說呢,被遮住了眼睛的百川哥哥,整體感覺,似乎更……更嫵媚了??

在皎潔的月色下,本來不屬於活人的死白臉色看起來柔和了許多,蒼白的雙唇也沒那麼死氣沉沉了,就差不會呼吸而已,怎麼看都不像是死屍!那樣無辜地讓人矇了眼,卻絲毫沒有反抗地靜立在那,整個人……整具屍散發出一種委屈又情色的動人風情……

杜大道長吞了吞口水,都還沒親下去就覺得腳有點軟……這個樣子的林百川,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杜若水……

要是像也就罷了!至少他還能推給幻想,當他是師兄死皮賴臉地給他親下去!

可是他是林百川,一個和他完全不相干的男人的屍體。

杜知書閉上眼睛,緊緊皺著眉,非常勉為其難地將雙唇湊了上去。

和自己不愛的人……屍體嘴對嘴,就算唇上有著還不錯的滋味,杜知書的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不行!他得想個辦法來克服這個滋味!

乾脆用很多張符紙把林百川整張臉包起來留張口在那讓他吹?

也不行……光是想像那滑稽的光景,杜知書覺得自己恐怕會笑到斷氣然後沒氣可以吹。而且,一個不小心還會嚐到符紙的滋味……

再想想……祖師爺,快顯靈給我點提示吧!

 

「喝點水,然後抹把臉……乾脆洗個澡……啊,還有一定要漱漱口!」杜知書邊走,邊用袖子抹抹汗邊計劃著。

雖然說他不像百川兄那樣神勇乾脆把屍體背在背上走,但老爹的步伐緩慢沉重,一路上推著拉著,耗力不輸給牽著一頭牛,杜大道長覺得自己改行做杜小牧童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工作性質吧……

口乾舌燥,渾身是汗,加上他也好一陣子沒洗澡了,雖然淋過一場大雨,但後來又是泥地打滾又是流血流淚的……渾身上下都覺得不舒服,特別是那張嘴……沒錯!就算百川哥哥長得好看又像極他師兄,但怎麼說也是一具屍體!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這一路吹氣吹下來,越吹越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林百川那雙唇,好像越吹越滑,越吹越黏,越吹越軟……柔膩得彷彿自己的唇要被吸噬融化掉那樣……而且屍體搞不好真的有屍毒,不然為什麼每回吹完,他的腦袋麻腫頭昏腦脹彷彿被下了什麼藥那樣……

嘖嘖,從前他就聽師父說過了,這人啊,要臨死之前帶著什麼惡念還是怨念太深,死後那些東西就藏在身體內也不會散去,變成屍毒。當然啦,都變成了硬梆梆的屍體就算是有怨有恨就算還有屎還沒解也無可奈何,就只能這樣放在屍體內一起下葬去。

師父說山裡頭有些寨子裡的巫者,能夠將這些屍毒給提煉出來,怎麼提煉的方法不清楚,但據說沾到這毒,一開始只是麻麻癢癢,蟲子咬了那樣抓抓也不太有誰會去注意,過一陣子,麻癢沒了,還以為事情就過去了。其實那毒已經滲到血液裡頭去,把血液化成毒血,一點一點地從內而外侵蝕著身體的臟器和肉,但過程是緩慢的,所以一時二刻從外表卻也看不出那人也什麼不對勁,突然哪天,這人無預警地就倒地死了,啪地一聲摔到地上,薄薄的外皮裂開,滿地腐臭的湯湯水水,原來皮裡頭的東西都化了……

師父說他曾經親眼目睹過一次,他形容那景象,就像是把過熟的柿子摔到地上去,一摔皮就裂開濺得滿地的爛肉湯汁那樣……聽得杜知書有好一陣子都不太敢吃柿子。

人的怨恨,還真厲害無比……杜知書一想到這些事,忍不住又用手背用力地擦抹了他的嘴唇幾下……

誰知道這林百川死之前有沒有什麼怨恨未解,又誰知道這屍毒到底是靠著什麼途徑弄出來的?

一定要好好的漱漱口!!

要沒意外,再往前走個一段距離,他們就會碰上一條小河。

別的沒有,除了編草帽的手藝之外,杜小蠍還有一樣拿手的本領,就是記路。從小他的方向感就特別好,一條路線走過一次大致上就記住了,像是腦中有一份地圖,哪有洞哪有河哪有崖的也都標記在上頭了。這條路線他走過至少三次,記錯是絕對不至於,就算發生過什麼大地震還走山的改變了地貌,但那個方位總不會改變吧!

提起了精神,加快了腳步,走了大半天的路,祖師爺賞的那幾條魚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到了河邊,看看能不能再撈個幾條魚還蝦子來補充補充……

不過在快接近那條小河時,不遠處隱隱傳來隆隆隆的水流聲,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印象中,那條河不過一條水深及膝高河面寬度不超過十五步的山間小溝,水流也不快,怎麼都不可能發出那種洶湧的聲音……

「操,不是吧……」

果然,再走個一陣子,杜知書見到了眼前的「小河」,當場臉都黑了。

那哪是什麼小河啊……別說是那發出隆隆聲的河水,在夜色下杜知書這樣一眼看過去,還看不甚清楚到底對岸的邊邊在哪裡耶!至於那水的深度到底如何,水底下有沒有暗流漩渦,更不是站在這邊邊望著滔滔滾水能夠知道的……

抹臉喝水可以,要能在這湍急的河水中抓到魚,他杜大道長乾脆改行去當漁夫。

把隊伍停在岸邊,杜知書蹲在岸邊,用手掬水將臉抹了抹,順便喝了一大口然後用力的漱著嘴。雖然不是冬天,但在夜晚的山裡頭,這水還是涼冷得沁骨。

在腦中稍微思考了一下,要到達他們的目的地,不到對岸是不行的。這條河道剛好將兩個山頭切分開來,順延著谷地流,因為地處偏僻,中間並沒有任何的渡灘也沒有橋梁,平常涉水過去沒什麼大問題,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陣子雨下得太多上游哪裡走山還潰湖了,整條小溪變成大河,這一段看起來這般,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

要不經過這條河到對面去,印象中只剩下一條路線,而那條路線除了必須多花至少三天的時間繞,其中會經過陡峭的斷崖,還得穿過一片原始的森林,林子內陰森溼暗不見天日的,最適合多腳的生物生長……

想到多腳生物,杜知書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不做多想,立刻下定決心要過河。

反正,殭屍泡也泡不爛,他杜知書雖然不是游水高手,不過小時後常常被師兄惡作劇踹到湖河裡頭去也給他淹出了些水性來,小心點慢慢涉過去應該是沒問題,稍為深點的地方撲騰幾下他老子就不信游不過去。

做出決定後,他折了根和他的身子差不多長度的樹枝當作探深杖,接著吩咐林百川把瘸子給背穩了……

百川兄垂著眼,對他的指令似乎有些反應遲鈍,慢吞吞地走到了瘸子的前面,慢吞吞地轉過身來彎下腰……

「娘的,我才剛漱了口!」看那樣子又得打氣了吧……杜知書歪著嘴苦著臉,一邊又想起了屍毒的事情,猶豫了半天才不甘不願地將自己剛才漱過的嘴巴貼了上去……

再怎麼不甘願,他也不敢冒著讓林百川渡河渡到一半中途故障停擺的風險……光是一個老爹就很吃力了,他再怎麼神猛也沒可能一次拖著三隻殭屍過這條河……

吹完了氣,杜知書頭昏腦脹趕緊又趴到岸邊去漱了漱口,這才背起老爹,領著林百川和瘸子,兩兩一組,往河裡走去。

一開始河水的深度只到膝蓋,走了一陣子,整個腰都泡到水裡去了。杜知書小心地用木杖在前頭探著,就怕一腳踩入了暗溝內,就這樣走到了河中心時,水深已經淹到了他的頸子,水流更急,背上又背了個重物,每往前一步都是舉步維艱。

幸好最深的地方似乎就這麼樣,河底的石頭也還算平坦,全身都泡在水裡就當作是洗個澡吧,對面的河岸已經在眼前,再撐著點就過去了……

才剛這麼想完,突然一個踩空,原本還在腳下的河底突然消失了,整個人連著背上的老爹一起沉入了水中,在河水裡打轉了好幾圈,吃了好幾口水,撲騰了好幾下之後才掙扎出了水面,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只覺得背上一輕,回過手一摸,背上的屍體已經滑了下來,被河水給沖離他的背。

河水很急,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老爹已經被沖到好一段距離外,眼看著就要沉入水中了,只剩下一顆腦袋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地,杜知書趕緊雙腳一蹬兩手快划往屍體的方向游去,追了半天才勉強追上了老爹,一把扯住了他的後衣領將已經整個沒入水中的頭臉提起來,從後方用胳膊架住老爹的頸子,阻止了他繼續往前飄流之勢……

光是這一連串的動作,中間就不知道讓杜知書多吃了幾口河水,他在心中慶幸好險之前脫的是瘸子的衣服,要是脫得是老爹的,這光溜溜的身子要他往哪提去?那一頭稀疏老禿的頭髮也不可能拿來抓吧……

這河水已經踩不到底了,想要把老爹背回背上去看起來也難辦,他乾脆就這樣勾著屍體的頸子拖拉著,奮力地往對岸游去。

游了好一陣子,他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他似乎還在原來的位置,河岸看起來沒有變近,他和老爹也沒有往前的趨勢。

用力地再踢划幾下,果然,還在原地……

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腰上,似乎被什麼東西給纏住,讓他不管怎麼划怎麼游,都無法往前進。

不會是水蛇吧??可這麼湍急的河水,就有水蛇也難作怪啊!他把手伸到水中往腰部一摸,纏在他腰上那條手臂粗的異物,摸起來的感覺,就像是魚皮……可是摸著摸著,那形狀卻像是人的兩條手臂交扣在一起,摸著摸著,他摸到了十隻手指頭……

手?誰的手!?

猛回過頭來張望著周身,泡在這河中央除了他和老爹,也沒其他人了,這會是誰的手?

情急之下他放開了老爹,雙手並用地想要將那扣在他腰上的不知道是誰的手給撥開,扯來扯去之時,他發現這雙手是從老爹身上延伸過來的。

可是……此時老爹是背對著他的,怎麼樣都不可能把手轉到這個方向這個角度,活生生的人都不可能了,硬梆梆的屍體更不可能!而且他殭屍一條的,怎會這麼主動熱情地這樣「擁抱」著自己?

撥扯了半天扯不開,杜知書抬起臉來望著老爹的後腦勺,在水流聲中他聽見了一陣「喀喀喀」轉動關節的聲音,老爹的腦袋緩緩地轉了過來,超過了正常頭頸可以轉動的角度之後,他繼續轉著沒停,那喀喀聲音更大了,泡在水中的頸子上,老皺的皮被轉扭得像是肉乾似地強束著,看得杜知書覺得自己的頸子彷彿也被束了起來那樣不舒服,不自覺地嚥了兩口口水……

這下子他相信了那條兩手臂的確是老爹的了……在看了那顆頭從後腦轉到面門,而那張臉正面著他的臉差點沒和他鼻碰鼻貼在一起後……

「爹啊……」您早不詐晚不詐什麼時後不好詐,偏偏選了一個這麼要命的時候詐屍……

被拖扯沉入水中前,他看見眼前的那張死白老臉上扁扁的嘴扯出了一個怪笑,眼皮刷地彈開,裡頭裝著的是兩顆白色和黑色分得很開,圓圓凸凸的,外面還包著一層透明的厚厚的膜的眼睛,像是兩顆巨大的魚眼睛……

操!先前還在想著抓魚的,魚沒抓到,卻被魚怪給反過來拖下水。

他杜知書這株活了二十一年的爛蘿蔔,今晚就要被老天爺給拔去了……

就在他放棄掙扎,口腔鼻腔食道氣管皆進水,渾沌的腦袋已經開始追憶似水過往時,發軟的身體突然被從後方架住,而他前方那張魚臉也不知道被什麼給重擊了一下整個往後縮,連帶著纏在他腰上的手臂也因吃痛而縮了回去,一瞬間就被河水給沖走了。

脫身了的杜知書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帶回了水面上,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拖著飄向對岸去,然後整個身子被拖到了岸上,離開那條該死的河。

「咳!咳!咳……」

杜知書趴在岸邊嗆咳著,吐出來的河水比他這幾天喝進去尿出來的水加起來還多,咳完了之後,渾身發軟腦袋發脹,身子是活過來了,但神智還在鬼門關邊還沒全回來……趴在那喘了半天,才一點一點地回神過來……

「老爹啊……」

回神後第一個念頭是,他得趕緊把早就不知道被沖到哪去的老爹屍體給找回來……那可是他的衣食父母啊……

搖搖晃晃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渾渾噩噩地沿著河岸就要往下游的方向走去,卻被一隻手從身後給扯了回去。

杜知書這才想起除了老爹,他還有兩位大爺……轉過頭,林百川沒有表情地站在他身後,和他一樣渾身濕淋淋的,一旁地上的瘸子也濕淋淋的,但完好無缺。

林百川一手抓著他的手腕,沒溫度的手在泡了河水之後,感覺更冷了……而他的另一手,拎著兩條新鮮肥美的魚……

不會吧!?方才把自己從魚怪的手中拉回岸上的,難道是他?

完完好好地把瘸子給背過河去,又回過頭來揍了魚怪救了他,甚至還游刃有餘地抓了兩條魚……祖師爺顯靈都沒他厲害吧!!?

杜知書張著嘴瞪著眼呆望著林百川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吐出了話:

「百川哥哥……您生前,不會是什麼大俠的吧……」

 

 

 

杜小蠍剝著黏在身上濕淋淋的衣服,動作猴急,一臉貪婪的表情,雙眼直勾勾地望著林百川……前面的魚。

原本,烤魚就是他們這種有一餐沒一頓的山中行者能夠吃到超美味的食物了,而林百川,在杜知書才剛撿了柴,翹著屁股跪趴在那還沒把火給吹起來時,也不知用什麼工具劈了一節老竹筒回來,更不知用啥工具把魚給片得工整精美……

一條魚煮成竹筒鮮魚湯,另一條魚做岩板煎魚,那巧思那手藝,祖師爺那四條烤魚,根本就沒比頭!

杜知書邊烘烤著溼衣服,邊狐疑地瞪著林百川,看著他用熟練迅速的動作料理著魚……

他突然有個想法:難不成,先前那四條魚,不是祖師爺顯靈,而是這傢伙搞的?

石板上的煎魚煎得吱吱作響,香味四溢,林百川用一根也不知道他用什麼工具削得尖尖的細竹棍將魚片插了起來,在板子上翻了幾次後,把煎熟的魚往杜小蠍面前的地上一插,雖然沒說任何的話也沒有其他的表示,甚至是連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沒有,但那魚是要給誰吃的,卻是再明顯也不過了。

杜知書也老實不客氣,抓了魚就開始吃……跟屍體客氣什麼!?一路吹來,老子不知道給這傢伙貢獻了多少的氣,娘的都快沒氣了勒還客氣!

操……這魚也未免太好吃了吧!好吃到他的舌頭差點沒跟著化了……杜知書狼吞虎嚥著,也不顧那魚肉燙嘴。

只是心中那些疑惑,卻沒跟著化開。

當林百川將那一竹筒子的鮮魚湯放到他面前時,杜知書突然想通了,一臉恍然大悟狀地指著林百川,滿嘴魚肉含糊不清地說著自己得出來的重大結論:

「我知道了!你生前是個神廚!」

 

美食當前讓他改用腸胃思考,完全忘了之前大俠的推論……

百川兄沒有表情的臉望了他一眼,依然什麼話也沒說,抓了把切得細密整齊的蔥花灑到了魚湯內。

「……」靠,這荒郊野外,哪來的蔥花……

鮮美清甜的魚湯袪除了杜知書從河水裡帶上來的一身寒意,身體暖了,渾渾噩噩的腦袋也開始比較正常的運轉……

首先,是老爹的事。

想到老爹一路走來,苦頭也吃了不少,跟著他這個不入流的趕屍人,沒能給他什麼頂級的服務也就算了,至少也得幫他把臀上那塊燒傷補一補再送他回鄉下葬,聊盡孝道……

如今老爹給魚妖給詐去了,抬頭看看這一家子,他坐在這,百川坐在那,瘸子半靠擺在石壁旁,雖然總共只少了一個,但三個怎麼看都比四個淒涼冷清,連湊一桌麻將都不夠!

不行,這老爹是一定要把他找回來的!就算只剩下腐屍爛骨,也得幫他收拾收拾送回家鄉,入土為安。

他在心中估計著,沿著河岸走,或許有機會把老爹找回來,這妖怪把老爹給詐去了,頂多也只玩個一陣子吧?這老爹又不是什麼瀟灑美男的,死屍肉又不新鮮不好吃,老貓貓的身形也不怎麼好使,不中看又不中吃又不好用,相信那魚怪很快的就會發現還是當一條魚比玩一條屍體來得快活。

雖然這趟路程的時間勢必要延誤許多,但要他放棄老爹,良心上說不過去……

一日為爹,終生是父啊!沒了阿爹,誰知道瘸子半途會不會去跳崖殉情?

杜知書是個思考簡單的人,這麼在心中斟酌一番過後,把決定訂下了,對於把老爹給弄丟了的愧疚感便少了許多……

接著,還有一件事情,扎在他心中,讓他一直覺得頗不舒坦……其實早些時候他就有那樣的困惑,只是那時感覺不是那麼清晰,模糊模糊的,總是無法在腦中成型……

是了,就是這個林百川!

杜知書把喝得精光的空竹筒放到一旁,將身子挪到林百川的身邊,拍拍他肩膀勾勾手指頭示意他轉過臉來,先是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沒表情,標準的死人臉,那雙沉靜的眸子依舊波瀾不興,就那雙漂亮的薄唇看起來柔軟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這一路泡著自己的口水給泡軟了……

他娘的!又不是香菇,還能泡軟勒……

好吧,看起來是沒有任何破綻,死人就是死人,可是他左思右想前後推敲,總覺得這死傢伙有那麼一點不對勁……隱隱約約有種感覺,這條死屍林百川,似乎有自己的意識和想法?

想想不太可能,這可是推翻了他從小到大被灌輸的觀念,甚至根本就推翻了他們趕屍業自古至今的行業基礎……

殭屍是東西,是不能思考沒有意識毫無感覺的東西,他們不同於鬼魂、不等於妖怪,連花草樹木都不如,花草樹木還會生長,這殭屍根本就是死物。

如果殭屍有自己的意識,那何必需要趕屍人?請他們自己走回家就好了啊……

但如果沒有自己的意識,這位百川兄很多的行為,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

若說是這操屍咒可以用感應來傳達的吧,勉強還能當背書,煮魚給他吃可以想做是感應到了他的餓意,幫他生火鋪草可能是感應到了他的寒意,主動來搭救他就當作是感應到了他情急之下在心中的呼救……

雖然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當時在錯愕之下有過「救命啊救命」這個念頭……

那麼,阻止了他盲目地想追上老爹,扯著他來這岩洞中填肚子取暖,這份冷靜和體貼,又是感應到了什麼??

「喂,百川哥哥,你老實說,你聽得懂我的話對吧?」

死人臉沒有任何的變化。

「哥哥,和我說個幾句吧,現在開始是談心時間,我們都一家人了,你看我這麼一個沒人可以講話也挺寂寞的,爹又去了……」杜知書又是嘆氣又是拭淚,決定採用溫情攻勢……

死人臉沒有任何變化。

「啊,我忘了你是殭屍,不會講話沒關係,不然你用比的好了,我看你肢體用得挺靈活,比些簡單的動作總行吧?像這樣,當我問你覺得杜大天師是不是英明神武法力高強時,你可以像這樣豎個拇指表示完全正確。講到今天河裡那死魚妖的模樣時你可以把拇指往下,表示那廝醜爆了。如果我問你對老爹和瘸子的曖昧關係有什麼看法時,你就像我這樣把嘴巴摀住,意思就是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好歹你也當過人吧……這樣,您聽懂我說的了嗎?」

講了半天又比了半天,林百川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只是兩顆眼睛望著他。

「……」和死人骨頭溝通,會上火……

忍著!就不相信這傢伙可以藏得天衣無縫不露出一點馬腳來!這事今天非解決不可,否則接下來的路還很長勒,不把事情搞清楚心中總是一個疙瘩,要他像從前那樣大剌剌地就在客戶面前吃飯睡覺拉大便挖鼻孔,就是覺得不自在,彷彿被什麼給監視著……

軟的不吃沒關係!他還有硬的還沒使出來!既然溫情攻勢失敗,就改用威脅的!

「林百川!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理我,就給你好看!」說著站起身擼起了袖子,一臉凶狠,雙腿半蹲擺出了揍人……揍屍的預備姿勢。

可是當他看到百川兄那平靜的臉,和那雙若水般的眼睛……一整個沒勁。而且這樣半蹲著的姿勢蹲久了,空氣往下擠壓,就想放屁……

「你……不理我是吧!老子送你香屁一枚,就不相信你還能裝!」說完伸手往自己的屁股一抓,抓了一把無聲無形的屁,然後把手伸到林百川面前放開……

這低級無品的戰術,也只有杜小蠍這種無賴才想得出來,也多虧剛好一陣屁意襲來……這幾餐魚吃得多了,那屁味之腥臭,連杜知書自己都被薰得臉上的蠍子紋整個扭曲變形……

「碰」的一聲,本來靠在岩壁上的瘸子,突然往一旁滑倒了下來。

看吧看吧!連瘸子都受不住,我就不相信你……轉回臉看著林百川,竟然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啊……」突然想到,死人是不呼吸的,這屁是丟給誰聞……

「……你耍我啊!」憤憤地踹了無辜的瘸子兩腳。

不行!再換一招!

 

快想想,小時後在廟口聽說書還是看野台子戲,那故事裡壞人都怎麼逼良為娼的……?逼姦逼姦……

無姦不成逼!對!

「再不給個回應老子就姦了你!」

撲上前一把將林百川給推倒,開始扯著他的衣服。

本來林百川的衣服就綁得沒多紮實,那麼單薄的一件,隨便扯個幾下,整個肩膀胸膛都給露了出來,半乾的黑色長髮披在白膩膩的身上,髮絲更黑,肌膚更白。表情依然是沒有,從那雙清澈的眼睛裡也看不出任何情緒,就只是望著他,不喜不怒,不拒不迎……

那表情看得杜知書有些恍神,張著嘴,一顆心不上不下,趴在林百川上頭的身子,也僵在那不上不下……就像是魂魄被吸走了那樣……

啊!他突然驚覺,每一次吹氣吹完了之後,那頭昏腦脹渾身酥麻的感覺,不就像現在這樣?

難道這傢伙一直在吸著自己的魂魄!?

「操!」杜知書趕緊從林百川身上翻下來,戒慎恐懼地望著林百川。

這傢伙不會早就被詐了吧……被什麼狐狸精之類的,靠著美色榨乾男人的那種……

可想想又覺得不對,林百川這張臉,本來藏得好好的也沒打算拿出來用,是他自己手賤把人家的臉給撕了,現在又怪他用美色來勾引自己好像有點不講道理……

撓著頭將林百川給扶起來坐好,腦袋稍微冷靜了下來,心想馬的差點幹出姦屍這種事,老子活生生大好青年一個,姦了你虧的還是我自己……

不過終究還是有點不放心,他將手伸到林百川背後,摸進了他褲頭裡去……

據說狐狸精再怎麼厲害,尾巴是藏不住的……先前不小心脫了林百川的褲子時,印象中沒看到什麼尾巴,但多確定一下總是好的,誰知道他是不是夾在屁股縫中了……

摸也摸過了,縫也掏過了,的確是沒摸到什麼尾巴。就那窄小結實的屁股,卻光滑得像是在摸兩團紮實而沒有皺皮的白饅頭……好摸得讓向來就愛吃包子饅頭的杜知書實在忍不住多掐了兩下……

「咦?」

總覺得哪傳來一股涼冷的殺氣……抬起頭,正對著林百川的臉,哥哥他還是那一號表情,無風無雨,只是說不上來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眼睛……對,就是那雙眼睛!眼睛正中間的瞳孔,一瞬間收縮了那麼一下……錯覺嗎?不信邪又富有求知精神的杜小蠍,還放在百川兄屁股肉上的手,不安分地又捏了一下,而對著他的眼的那兩枚瞳孔,果然又縮了一下……

「哈哈哈,我就說咩,就不相信你沒反應……」話還沒說完,杜知書發現自己整個身子騰空了……

「大……大俠饒命……」

飛去撞牆前,杜知書又得出了一個重大的結論:

這個百川哥哥,真的是很忌諱人家搞他屁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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